国师惊诧地向四周看了一遍,的的确确,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那个本应该在这里的驸马已经是不知所踪。他向前走了几步,走进了那个纤瘦的背影,低声问到:“驸马人呢?”话语掩饰不住他的怒气。
“他已经走了。”云妃没有转过头来看他,依旧将自己的手指在细弱的火苗上面抚弄着。
“走?怎么可能?他明明服下了我的迷药,不可能走得脱的!”国师终于压不住怒气了,他咆哮起来。
“我怎么知道。我去沐浴回来时,他已经醒了。说了没有几句话,我就放他走了。明明是你自己制作的迷药不管用,怪不得别人。”云妃冷冷笑着,轻轻将那室中唯一的光明吹熄了。她抬起头来,在黑暗中注视气得额上青筋暴起的男人。
国师心头火起,上前几步,狠扼住面前这个羸弱女子的手腕,恶声道:“成事不足,你怎么可以轻易地放了他离开!就算是他没有中迷药,你也有本事把他留住,至少留到我到来。门口的侍卫说没有人从这里出去,这样一来,分明是你把人给放走了!今夜在他的酒中下迷药,将他的轿子移花接木,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收服他的机会,你居然——”说着,他阴兀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着光芒,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云妃痛得哼出了声,猛然挣脱,推后几步,调整了自己的呼吸,轻轻揉搓着自己的手腕说道:“你这是做什么?他走前明明答应了我要保怵儿,也算是达到了目的,难道非要以我和他的一夜风流作要挟?”
玄衫听了这话,背手转过身去,平静着自己的怒火,深深呼吸几次,终于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面容,转过身来,彬彬有礼道:“贫道一时愚鲁,粗暴了些,望娘娘原谅。既然驸马已经答应了要保六皇子,那么应该就没有什么大碍了。娘娘这一夜,辛苦了。”
云妃怔怔看着他,前后态度的转变不过一个瞬间。她忽地目眩神迷,一时站立不稳,倚在了墙上。许久,她恨恨抬首,心碎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从一开始你就要利用我,利用我的身体?十年前是这样,今夜也是这样。你到底是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你现在已经是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什么要将我和怵儿推入争斗之中?你到底是……”
“娘娘不要再说话了。”玄衫彬彬有礼地打断了云妃的诘问,“夜已深,说太多的话只能徒增疲劳。臣自然是尽心尽力地想辅佐出一个明君。而为齐王铺路少不得开路人,驸马就是这样一个人。娘娘请安寝吧。微臣退下了,顺便,也去看看驸马是否安然回到流筝宫了。”他昂起头,坦然地转身出了寝宫,只留下云妃一人茫然怔愣——痛哭失声。
“国师,现在怎么办?”带着棕色木制面具的护法悄无声息地从一棵树后躬身走了出来,到了国师身边。
“还能怎么办?这个女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国师余怒未消,恨恨挥了一下宽大的衣袖,“若非她是六皇子的母亲,我早就想法儿除了她。现在,她还得活着。”他阔步向前走去,身后几个鬼魅般的影子依然追随着他。
“我们现在先去流筝宫看一看。”穿过花园,他踩碎了一地的花影,正说着,一阵平静中蕴藏着些许激烈的琵琶声传来,将他彻底隔在了流筝宫的外面。他聆听着,追忆着,体会着,渐渐忘记了自己的来意,在温和的晚风之中慢慢醉去了。
爱笙和田许两个人在宫门处忙了小半个时辰也没能发现驸马的身影,眼见得最后一顶轿子出了宫门,他们再没了法子,只得惴惴回了流筝宫。走近流筝宫,未进宫门,便听到了一阵铮铮的琵琶声。与方才那种断续不同,现在非但一气呵成,而且弹得催人心魄,无比震撼。爱笙心中起疑,这岂是出自那性情活泼的怜筝之手?
两人走进宫内,正见一人凭风袖手而立,背对这两个人站在庭中,似乎在侧耳倾听,头上洒着银白的月光,脚旁伴着摇曳的花影,轻飘飘的柳絮在她的衣旁围绕、飞散。好像是有那么顽皮的一撮飞入她清亮的眼中一般,她轻轻抬起衣袖在眼旁轻轻拂拭着。然而,却终究没能抚去那越积越多的泪水,眼泪顺着光洁的面颊淌下来,落在坚硬的地面上,殷湿了那青色的石砖。
两人大惊失色,忙上前扶住忽然跪倒在地上的驸马,又是欣喜又是困惑。喜的是驸马安然归来,惑的是驸马如同天降,而现在又是泪水涟涟。
琵琶声铮铮作响,平和地述说着一个迷乱的故事,将人带入一个个漩涡之中。泥潭深陷,无法脱身。弹者有情,纵使听者无意,也会堕入其中,更何况此时此刻的杨枫灵,心乱如麻,情难自抑。
枫灵少时习的是笛,只因笛子带起来轻便,后来也学过抚琴,也是因为秦圣清的缘故。琵琶此类乐器她并不擅长,可当年在幽州城中,她时常会从烟花巷末听到歌女的拨子拨动琵琶时候的声响,可是,当年从未有过今朝的这般痛哭。爱笙和田许都是不解,杨枫灵这泪,流得实在是莫名其妙。
就在此时,室中的琵琶声停住了。
怜筝轻轻放拨,呼吸显得急促而紧迫。额间的汗水渐渐流了下来,与泪水一道,滴在琵琶上,滑落到衣衫化为晶莹水珠。伤心难自已,她终于将琵琶撂到了一旁,站起身来,背对着曹若冰擦拭起自己的泪水。曹若冰怜惜地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无奈地摇头。
“若冰姐姐,为什么我弹这首曲子竟然会流泪,会伤心到这等地步。”她稳住了呼吸,缓缓推开面前的窗子,忽地一愣。
杨枫灵,你又为何哭得这般伤心?
怜筝心头莫名一悸。
身后那个悠悠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这首曲子,相传为当初民高祖——那个做什么什么不行,屡试不第,从商必亏,手无缚鸡之力的杨惑一日梦得,后谱为曲子。我师父将此曲教给我时,曾说此曲听来激昂,其实暗含悲凉,宿命情缘,如债如咒,摄人心魄。情深之人弹出,情切之时定然下泪;爱浓之人闻之,曲高时刻必定淋漓。公主你既然弹到落泪,定然已经心有所属,用情至深了。”曹若冰边说着边走近怜筝,正好看到外面的场景,惊讶道:“驸马回来了?”怜筝慌忙合窗,低头说道:“回来就回来吧。”
曹若冰见她惊慌模样,调侃笑道:“公主所爱之人可是驸马爷?哎呀呀,我糊涂了,公主所爱之人当然是驸马,哈哈,我糊涂了。”她大笑着,欠身说道:“已经晚了,公主不要再弹这首曲子了,今夜一夜学会,已经很是难得了,不必再练习了。要不要民女去叫驸马进来——”
“慢着!”怜筝把脸别到一旁去,黯然道,“凭什么我就非得爱她?我不可能爱她——曹姐姐,我不困,今夜,我不想睡了,我只想弹这首曲子,弹到,我不再落泪为止。”说着,她回到了座位上,重新抱起那庞大的琵琶,倔强地接着练习那首曲子。“曹姐姐若是困了,就移步客房去休息吧——另外,不必叫驸马进来,她若是想进来自会进来。”
“民女告退。”曹若冰施礼退出,在合上房门的同时,听到那倔强的琵琶声再度响起,气势好像柔弱了几分。
回首时,见杨枫灵已经没有方才那般狼狈流泪的模样,只是显得有些尴尬,毕竟听曲听到痛哭还被人看到,确实窘迫。曹若冰浅浅一笑,淡然道:“‘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洲司马青衫湿。’驸马果真是性情中人,公主也是。”
枫灵没有说话,亦敛容笑道:“曲如人心罢了,悟民不通音律,可是曲到动情之时,纵使是山野村夫也会沉迷其中。”
“恐怕是情深至极难以自拔吧——”曹若冰唇边浮起一抹笑容,“民女先去休息了,也请驸马爷早些休息。”说罢,向着自己的客房走去了。空留下一庭愈发寂寞的琵琶声。
“我们回去吧。”墙外的玄衣男子蓦地深沉起来,眼中似乎有什么光芒闪动着,他对着身后的人说了话,然后深沉地离开。伴随着他轻飘飘的脚步,几个鬼魅般的身影也离开了。
流筝宫的琵琶响了一夜……
【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