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却自己醒了。
“驸马爷不必惊慌,平身吧。”她依然是俯下身去,将自己馨香的身体靠近了那个恨不得把头埋进地板里的人,一只馨香玉手搀住了那微微颤抖着的胳膊,却没能扶起来。
“微臣擅闯娘娘寝宫,罪不容诛,本应碎尸万段,以全娘娘名节。”驸马爷的声音很是冷静。云妃有些意外,她收回手,缓缓直起身子,唇边的笑容变作了冷笑,她从不相信男子的冷漠与冷静,至少,她从未见过在她的美貌面前可以保持清高的男子:“驸马爷,此话怎讲?‘本应’?那么,‘然而’呢?”
枫灵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吸进了更多的芬芳,叫她窒息起来,只得禀住了呼吸说道:“然而此事传出去终究与皇家声誉无益,臣宁杀一己之身不愿败皇室之名,故而请娘娘原谅微臣擅闯之罪,好在臣并未犯下更加大不敬的罪过。臣这就离开,定然不会坏了娘娘名节,污了皇室清誉。”说罢,跪在地上的枫灵等不及起身,弓着背就向门边走去。
“驸马爷当我这寝宫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云妃没有上前拦阻,笑意更甚地回了床前坐下,将手在那碧陇宫灯上来来回回地拨弄着那火苗,寝宫原就点了这一盏灯,经她这么一弄,宫里忽明忽暗,一派妖冶旖旎的朦胧景象:“而且,驸马来时没有人见到,但是这么一出去怕是马上就有人看见。如此一来,不但驸马难逃一死,皇家的名声也好不了!”她话音曼妙,柔柔动听,却藏着绵绵的威胁,叫准备夺门而出的枫灵进退两难。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枫灵直起身子,将混乱的思维整理一下,清秀的面庞笼上了疑惑,却还没有失掉冷静。她背对着云妃,头微微仰了起来,调整了下呼吸,问道:“那么请娘娘指点迷津,告诉微臣该如何走出这寝宫而不被巡逻的士兵发现。”
“没有办法,”云妃站起身来,向那个站在门口的人靠近说道,“宫宴来的人太多,巡逻的士兵增加了一倍,通夜巡守,别说一个人了,连只燕子飞出去也受到了监视。”她走到了枫灵的背后,手搭在了枫灵的肩上,身子靠了过去,嘴凑到了枫灵耳边,柔声暧昧道,“唯一的办法就是今夜留在这里,不出去。”
温热的气流却吹得枫灵脊上生寒,柔软的胸怀更是叫她无所适从,她咬了咬牙,猛地把肩向下一耸,躲向一旁弓腰说道:“请娘娘自重,不要折杀微臣。”
“自重?折杀?驸马言重了。”云妃轻声笑着,恬然坐到桌旁,一双明眸秋波婉转,含情脉脉地向一旁的枫灵看去,托腮笑道,“反正这一夜驸马爷也出不去,难不成就这么站着?”
“臣只是误闯娘娘寝宫罢了,出去时候小心一些,应当不会有什么岔子。今夜悟民贪杯,多喝了一些,所以才会冒犯娘娘,擅入寝宫,臣自当静思己过,月内滴酒不沾。”枫灵转身,又想推门,却又听到了身后的声音,不依不饶。
“只怕是没人会信驸马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吧,尤其是假如我再多说几句的话,那么驸马真就是跳进扬子江也洗不清了——既然进来了,就没那么容易出去了,驸马。”云妃说得不紧不慢,眸中闪过一抹厉色。
枫灵顿了顿,转过身来,昂首直视着华美尽现的云妃,敛起了方才的羞涩和慌张,坦然打量着云妃的模样,目光清澈干净。云妃被她这目光打量得面色微热,这才为自己半裸的衣着着慌起来。
杨枫灵低低一叹:“娘娘,这到底是为什么?纵使臣喝得再多,臣的四位轿夫总没有喝多,臣的两位家人总没有喝多,误入娘娘寝宫的事情,相信会牵涉到更多人,请娘娘三思。”她点出了种种疑点,仍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云妃,等她做出答复。
云霓宫中,一片安静。
这种安静没有保持多久就被云妃的轻笑声打破了,她再度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枫灵面前,对上了枫灵淡泊坦然的眸子:“就算是有人做了手脚又如何?就算是有人设计陷害又如何?仅仅这样就够了,驸马,就算你是被人陷害,你也不清白了。”
“我不清白,没关系,关键是,娘娘,您需要清白。”枫灵飞快合计着这件事的始末,斟酌着词句,“不仅仅是娘娘,还有六皇子。此事若发,六皇子必受波及。或许还会有好事之徒怀疑六皇子的身世,那——洗不清的就不仅仅是微臣了。”她缓缓说着,却敏锐地捕捉到云妃眼中闪过的一丝惧色,忙接着又道,“臣平素酒量尚可,今日居然粗饮几杯便醉了,想必是有什么人做过了手脚。既然有人做手脚,就有人知道始末,知道的人嘴总是不严实的。医术高超的人或许还可以从悟民的脉象上看出来什么。悟民现在头晕尤甚。”云妃被她戳中心思,嘴唇抿了起来,一副沉思模样。
枫灵骤然跪地叩首:“娘娘本是深明大义之人,定然不会以卑鄙之计暗害于臣,想必是有宵小之徒,想要陷害微臣与娘娘二人,请娘娘明断。”她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把选择交到了云妃手中。
云妃面色如纸,默然背手转了过去,不知道是望着什么发愣,而枫灵仍然跪在一旁。二人一时恍然,同时想到了不久前的一个场景,是在御花园里,也是这样,一个素手而立,一个跪在地上。
“臣已然答应了娘娘会保六皇子平安,会保娘娘母子平安,娘娘莫不是不信微臣?”枫灵仰起头,望着那孱弱的背影,念及其孤苦,心头蓦地一软,“娘娘,请相信微臣,也请娘娘不要为难微臣,这样对娘娘与微臣,都有好处。”
“床头右行三步,屏风后有一暗格,推门出去暗道直达御花园,天色不早,请驸马回去休息了吧。”云妃的声音显得疲倦而无助,孱弱的身体因无力而倚在了一旁的墙上。
枫灵起身,张口欲言,终究没有说话,而是寻向了那被屏风挡住的门,她注意到那门被关得匆忙,顿时明白自己便是从这里被送进来的,于是小心翼翼进了暗道,掩好了门,向外走了出去。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云妃默默扶墙站了起来,笑靥如花,却是无比凄凉,有若莲荷向秋,浮萍游动。她何尝希望如此,以肉身做筹,来换一个人的忠诚。然而,这毕竟是命……
终南山脚下,一个面目倔强的少年正在山下的密林里独自穿梭。又饥又寒的痛苦折磨着他幼小的身心,淡薄破旧的麻衣遮蔽着他瘦弱的躯体,清瘦的面容带着由于贫困而得不到正常滋养的,不健康的蜡黄。
他是个面貌清秀的少年,不过十岁出头,却显出了非同寻常的冷静,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此时此刻的孤独与无依无靠。
孤独,却不恐惧。他坚信着自己不会死在这么一片深山密林之中,不知道是与生俱来的自信与坚强,还是冥冥之中预示着他会得到贵人相助。即使是他因为这一整天的奔波而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和精神,最终无力地倒下,倒在了冰冷的土地上嗅到了那种冷漠的土地香气,他依旧没有放弃希望。他坚信着,天不会亡我,天将降大任于我。
他是个被抛弃的孩子,却又是个从来不会抛弃自我的孩子。他慢慢爬到一棵树前去寻找自己的依靠,寒冷让他瑟瑟发抖,低烧使他晕眩迷糊。他默默等着,等待着一个可以解救自己的身影……
“国师,国师。”几声急促的呼唤唤醒了陷入了某些深沉回忆的国师。他缓缓睁开眼,看向身边带着金质面具的护法,轻轻咳了一声,抚了抚自己的脸,用着平素不紧不慢的声气说道:“怎么?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金质面具的护法深深埋下了头,似乎是不敢直视。国师玄衫,是惯于笑里藏刀的。
“国师,已过了子时三刻了。”金质面具护法小心地回应着。
“已经这么晚了。”国师从宽大的太师椅上站起身来,将身旁已经凉透了的茶泼洒到地上,又将手抚在了光溜溜的下巴上——他从不蓄胡须,但是喜欢重复这个动作——气定神闲说道:“已经这么晚了,想必那药效已经过了,该发生的事情也应该已经发生过了。是时候该去了,我们走吧。去看看某个风流鬼瑟缩的模样。”他缓缓移动了步子,随着他的脚步,身旁的几个鬼魅般的影子也跟随着动了起来,也移动着如同鬼魅一样的步伐。
他阔步走出了自己所居住的宫殿,这座寝宫,同时也是他为皇帝齐公贤炼制丹药的地方。平日里金来铜往,浓烟滚滚。而且,为了寻找制作什么长生不老要的药引,许多无辜的性命就葬送在了此地,葬在了那金碧辉煌的炼丹炉中。当初国师入住这间宫殿的时候,齐公贤亲自为这座宫殿命名为寿延宫。而事实上,在这座宫殿整修之前这里几乎是一片废墟,被火烧得全然没有了模样。那时这里叫做“毓秀宫”,是前朝皇后苏若枫消失在这宫廷里的地方。而再向前追溯,其实这里叫做“伏坤宫”,是民顺宗时候七皇子的寝宫。
走到了想要到达的地方,从侍卫讨好的答话中他听出来在他们戍守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一个人从这里出来过。他满意一笑,嗯,是预想中的结果。
他大方地踏入了寝宫。
走到寝宫门外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襟,情不自禁地笑了,他想到了里面的人一定是衣衫不整而且慌乱不堪的模样。平日素来清高文雅、风度翩翩的驸马,此时此刻,该是有多尴尬,多慌张。国师轻轻推开了门,心头涌起了一种奇妙的报复快感。
然而,室内没有意想中的凌乱,也没有预料中的惶恐害怕,也没有揣测中的痛哭流涕,他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那一个纤瘦立在宫灯之前的背影。云妃轻轻地将手拢在碧纱宫灯上面,掌控着这间空荡荡而又寂寞的寝室的明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