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文将左手的虫灯换到右手,直接悬在地碑顶上,微黄的光自上而下投照着,一些雕刻的痕迹依稀从锈迹下面显露出来,只是太过模糊,让人分辨不清。“写的什么?”奥斯维德皱着眉走了两步,直接在地碑前蹲下了身。他眯眼凑近地碑看了片刻,而后放弃似的又朝后仰了仰脖颈,干脆抬手覆在了碑面上。凯文一看他的动作便“啧”了一声:“你还会摸字啊?摸出什么了吗?”奥斯维德瞥了他一眼,懒得搭理,只缓缓挪动着手指,一排排仔细地摸着地碑。因为锈迹太重的缘故,摸起来有些慢,凯文没有阻止他,也不忙着催促。他一直支着手臂擎着灯有点儿酸,便四下里看了一眼,没找到合适支撑的地方,便干脆倚着地碑的背面席地而坐,手肘搭在地碑顶上,虫灯便刚好垂落下来,两条长腿交叠着直伸出去,还挺惬意。奥斯维德撩起眼皮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便继续摸索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凯文伸直的长腿换了个姿势,踢了踢皇帝陛下尊贵的脚踝,问道:“摸到第几行了?”“你能不能安分一会儿?”奥斯维德从眼角斜睨着他犯嫌的腿,斥道:“把蹄子拿开,别蹭我。”凯文:“……”讲点道理好吗踢跟蹭区别很大。奥斯维德不知为什么被他踢了一下就显得格外不耐烦,绷着脸皱着眉,一副不大想理人的样子。又过了几分钟的工夫,他终于拍了拍手上沾的锈屑,站直了身体。“摸完了?”凯文仰头看他。“嗯。”皇帝陛下这声应答几乎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地碑上说,这是法厄神墓的墓道入口,神明尸身所在之地,一切人等不得入内,否则即为亵渎神祇,会遭受最严重的诅咒。”他顿了顿,表情不太好看地补充道:“后面跟了一长串骂人八辈祖宗的诅咒,简而言之,就是让闯入者死无葬身之地,断子绝孙之类。”凯文挑着眉“哦”了一声,表情淡定极了,半点儿诧异的意思都没有。他们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视线的高度差便大得夸张。奥斯维德垂着眼皮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看了片刻,低声道:“你看上去像是早就知道地碑上的内容。”“是么?”凯文随口答了一句。他这人有时候其实很奇怪,身上缀着大大小小的谜点,却给人一种“他并不太在意”的感觉。他从没主动提过任何一件事情,你不问,他就不说。你问了他也会掩饰一下,但掩饰得一点儿也不走心。如果你直接戳中要害,他要么随口答上一句“傻子都觉得假”的说辞,要么干脆就直接承认了。就好像你认为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情,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你来过这里。”奥斯维德连疑问句都省了,直接平静地陈述了出来。他干脆抱起了胳膊,一副打算就地审问的模样,“你熟知白头山丘和永生瀑布的所在地,清楚这地下住着什么样的怪物,现在连藏得这么隐蔽的经年老铜碑都能一下子找到……显然你以前来过这里。”凯文手指笼着虫灯的光,没开口,几乎就是默认。“比起郊游探险,这种地方显然更适合送命。”奥斯维德扫了一圈四周,又道:“那么,你以前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没等凯文开口,他就想起了一件事:“你那不捅心脏都不会死的体质……就是跟这里有关?”凯文闻言抬起头,挑眉看他。“看来说对了。”奥斯维德沉缓的声音继续道:“所以你听神官说‘法厄神殿的圣水能解除石化的怪病’时,轻易便相信了那种说法,甚至都没想过传说十有八九都是以讹传讹,为什么?因为你的能力就是来自于这里,甚至就跟圣水有关,所以你完全了解圣水有多神奇?”凯文懒懒地换了个姿势,评价道:“逻辑还挺通顺。”奥斯维德:“……”就奥斯维德对他的了解来看,当他不正面否定的时候,就说明猜对了一些东西。年轻的皇帝陛下脑中突然飞快地闪过了很多画面,有他第一次见到凯文的时候,有凯文懒洋洋坐在桌边一边喝着下午茶一边把他溜得团团转的时候,也有凯文难得正经跟他讲一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故事的时候……尽管不太情愿承认,但其实,还在当小少爷时候的他一方面对凯文极其不耐烦,一方面又被凯文身上某种特殊的气质吸引。年纪小的时候逆反心理严重,反天反地反自己,根本不乐意去细想那些情绪的来由,成年后难得沉下性子回想一下,便有了解释——那种所谓的特殊气质……大概就是超出年龄和生理界限的从容感。那种气质,太容易勾起小孩子本能的慕强心理了。就像他小时候看《神历》,对曾经战无不胜的光明神产生的莫名崇拜一样。凯文来到帕赫庄园的时候,顶多只有十七八岁。他理应是个刚进预备军团什么战事都没见过的新兵蛋子,可举手投足间却一点儿局促青涩的痕迹都没有。以前,奥斯维德只以为这人天生嘴欠手欠脸皮厚,没觉得有哪里不对。现在冷不丁想起来……简直哪里都不对!没人是生下来从咿呀学语起就定了性的,性格只会因为经验和阅历而成形。十七八岁的人能有多少经验和阅历?奥斯维德沉吟许久,迟迟没有说话。凯文仰脸仰得脖酸,便低头捶了捶后颈。刚捶两下,余光便看到奥斯维德突然朝前迈了一步,蹲下身来。他一把按住凯文搭在地碑地上的手,眯着那双浅到近乎透明的眼睛凑近过来,压低了嗓子道:“你究竟活了多久……”凯文一愣。年轻的皇帝此时看起来极有压迫性,他说完这一句,便凑得更近,声音也压得更低,“我刚才在想,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已经进了预备军团,此后所有的时间几乎都在军营里度过,想要在那期间悄悄潜进法厄神墓还不为人知,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么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凯文不太习惯跟人距离这么近,下意识朝后让了一些,背却抵上了藤茎缠绕的荆棘丛。奥斯维德却步步紧逼,再次朝前压了一些:“你来帕赫庄园的时候,真的只有十七岁么……”他的声音低到近乎耳语,鼻尖也近乎要碰上凯文的鼻尖了。奥斯维德说完最后几个字,才发现自己语气极度冷静,大脑却越来越兴奋——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凯文,近距离,且居高临下。这并不是单纯视角意义上的居高临下——平日里总让人牙根泛痒的混账肩背抵在藤茎上,腰胯因为拧转的角度,被上衣勾勒出一个精瘦的轮廓,因为没有退路,避无可避,所以不得不被圈禁在这么狭小的一块地方。这是真的被压制的姿态。如果凯文平时温顺随和也就罢了,偏偏这人看起来混不吝,实际却又韧又硬。而当他难得沉静下来没有表情的时候,又会有种格外冷漠且刀枪不入的气质。这样硬骨头的人偶尔露出哪怕一点点软化的痕迹,都有着说不出的吸引力。奥斯维德在莫名的兴奋中突然恍悟,他长久以来想给面前这个人找些麻烦、不论是挑衅似的讥讽还是刻薄地挑刺,不过就是为了能看到他这样特别的一面。因为别人都看不见!年轻的皇帝目光动了一下,落在凯文的鼻尖之下,又飞快抬起来,缓缓开口:“你身上……究竟还藏了多少事情?”凯文听了,目光朝旁偏了一下,不知在看什么东西。奥斯维德下意识蹙了一下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除了一盏支在地碑顶上的虫灯和稍远处的一片黑暗,什么特别的都没有。而当他再度转回目光的时候,就发现被压制的凯文已经迅速恢复了坦然淡定的模样,这混账居然胆大包天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脸颊,用一副不要脸的无赖口吻说了两个字:“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