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看着那一朵红云一朵绿云迎面飘来,好不容易才稳住脸上的表情,招呼道:“姊姊,你们今日真早。”眼见玄襄迈步进来,正好见到底下两张跟昨日不太一样的脸,愣了一下,望向了容玉,容玉拿起书册,遮住自己的半张脸。长姊站起身,娇娇柔柔地开口:“赵先生可是认床,昨日都没睡好?”玄襄一下子没撑住:“咳……不,睡得挺好。”眼前一个个都是半大的孩子,突然做出这个姿态,他简直有点看不下去。他在椅子上坐下,翻开书册:“先把昨日学的那章读一遍。”容玉用余光瞥见边上的二哥三哥憋笑憋得脸都红了,事出无常必有古怪,料想他们今日早早来书房,必定是做了什么手脚。可是玄襄一直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不动,待他们把昨日学的那章读完,方才站起身,一个一个检查他昨日留下的作业。二哥三哥的脖子都伸长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玄襄看完他们的字帖,只摇了摇头便走过了,经过容玉的桌子,只停顿了一下,弯下腰翻开她的字帖:“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既然已经读了书,字也需练得再好些。”他拿过她手中的羊毫,在宣纸上随手写了几个字。两厢对比,自然比她写得要好太多。容玉连耳朵尖都发红,咬了咬唇道:“是我写的太差,以后定会好好临字帖。”长姊见她被赵先生批评,就开口道:“先生有所不知,小八之前一直寄养在外面,哪有人教读书写字,她回到家里不过才半年,能学得知礼已经不易,写得不好也是寻常。”容玉闻言,脸色更红,窘迫地看着他。玄襄侧过头,瞧见她这个模样,便把羊毫还给她,又握着她的手,手把手地教:“我适才把话说得重了,你写的字形是有了,可风骨却还没有,多临几次字帖,自然会好。”容玉嗯了一声,又抬眼看他,只见他睫毛低垂,侧颜清隽,衣袖间隐约泛出梅花香木的味道。玄襄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微微一偏头,正好瞧见她飞快地转开目光,他的唇将触未触到她的耳垂。玄襄只觉得唇上触感微凉细腻,微一怔神,便放开她的手,瞧着她微微一笑:“别太在意,什么事都是要慢慢来。”二姊瞟了容玉一眼,只恨自己没把字写得再难看些:“我有很多不懂的,若私下来找赵先生解答,可会打扰了先生休息?”玄襄负手而立,笑着看了她一眼:“自然不会打扰。”他讲完今日要讲的课,留了一个处世之道的文题,便顾自离去。二哥三哥早已忍耐不住,走上前摸了摸那椅子,又挤在一起往上坐,那椅子脚本已经摇摇欲坠,被这样一坐,立刻断裂。两人摔得屁股都要成几瓣。玄襄留的文题,这群方才十四五岁的孩子自然写不出什么惊世之作来。他就是喜欢看他们交不出作业的样子。一壶清茶,一张棋盘,自己同自己对弈消磨时光十分惬意,没有一叠又一叠等着他看的文书,也没有他急迫需要去做的事。这样清闲的日子,是他从前想都无法想的。他下完一局棋,便见容家的长女过来,她终于换掉了那身过节才穿的大红衣裳,去掉了不合时宜的妆容。他松了口气。“先生一个人对弈该多无趣,不如让柔月陪先生走一局?”容勋取名都是信手拈来,若是菊花开时,便叫清菊,若无特别的景象,就按照月份来,比如柔月,也有容玉这样拆开看俗气,配上人却又相得益彰的名字。玄襄看着她,微微一笑:“请。”柔月执黑,他走白子。玄襄一手把玩着折扇上的扇坠,一边漫不经心地落子,只下得三十手,还未全局铺开,她便无从下手,更别提筑双关破天元。柔月忽见容玉捧着书从庭廊边走过,便叫住她:“小八,你何不来同先生下一局?”容玉停住脚步,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但还是走上前,行礼道:“先生和姊姊如此有雅兴……”玄襄侧过头,含笑凝视着她:“后面那句呢?怎么咽下去了?”容玉瞪了他一眼,道:“只是我不怎么会下棋,若就此扰了大家的兴致,自然是不好。”柔月急着找一个垫背的,将她推到石凳上,匆匆把棋子收回原处。玄襄将折扇放在一旁,先落下黑子,容玉中规中矩地铺着禁着点,也不知是对手刻意容让还是别的缘故,竟也下到三十手。她站起身道:“先生承让。”玄襄用食指中指捻着一枚棋子,轻轻一敲棋盘:“看来,你并不爱弈棋。”容玉笑了笑:“不,只是下得太差,不好时常献丑。先生定然知道,若是不擅长,还要勉力而行,多半会受挫甚重。而这受挫,也是自找的。”玄襄看着她:“这就是你想要交出的文题的解答?”容玉不答,只是又行礼:“赵先生,姊姊,我先行一步,少陪了。”柔月不乐意地嘟着嘴:“原来赵先生最喜欢小八。”玄襄展开折扇,遮住半张脸,眼中带笑:“为何这样想?”“难道不是?”他自是怀疑这样半大的孩子是否能懂情爱之事,笑着摇摇头:“在我眼里,你还小得很。”翌日容玉交上来的作业,却是同她的回答大相径庭,说做不擅之事、承重挫之勇,方才能成大气候。容勋看了自然很赞赏。玄襄只是失笑,横竖都是她最有理,见人下菜,教人猜不透她的想法。如此日复一日,转眼便到了年关。容府上下都忙于备年货,家里管事的几乎忙得足不沾地。容勋特意留了玄襄过年,他便也顺水推舟地留了下来。他这是第一回过凡间的节日。容家的几位小姐纷纷换上红色的袄子,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还时不时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这其中自然不会包括容玉。她穿得很厚,双手缩在袖笼里捧着暖手炉,毛茸茸的围脖中露出一张秀美的脸蛋,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在最后面。几位小姐眼见着他从回廊的另一头走来,纷纷用丝帕掩着嘴轻笑,容二小姐甚至还朝他抛了个媚眼,悄声道:“假以时日,赵先生定会为我的美貌倾倒……”玄襄耳力甚好,闻言不由抽了一下嘴角。容二小姐扭了一下轻盈的身躯,翩然从玄襄身边跑过,留下了一串动人的笑。玄襄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正对上容玉的眼,她竟眼角微弯,正在微笑。玄襄停住脚步,待她走过自己身边时,轻声道:“平日里也不见你有多开心,倒是现在过年似乎变得开朗一些了。”容玉也站住不动,仰头看着他:“先生不开心么?可是因为思乡之故?”玄襄含笑道:“确实很想念,可是不管有多思念也已回不去了。”“是我不对,提到先生不开心的事情了。”“无妨。”“先生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那里风沙很大,有戈壁,有夕阳,太阳晒在沙石上,会发出各种颜色的光。”他缓缓道,“夕阳如血,苍凉寥廓,其实也不是多好的地方。”容玉听得很认真,甚至还露出神往的神情。玄襄轻声道:“其实日出日落,日复一日,都十分寻常,只是一旦看不到就觉得想念。”“即使日出日落,日复一日,可每回看都会有些不同之处。”玄襄凝视着她,忽然笑了一笑:“也是,我从前竟是错过了。”容玉的魂魄最为纯正,即使轮回多次,也能保留下大部分前世的特质。时至今日,他们再谈那夕阳,却如当日。容玉正待说话,忽听前面有人叫她:“小八你快些来,爹正等着呢。”她歉然看了玄襄一眼,匆匆而去。她刚进正屋,但见几个哥哥姐姐都垂手静立在旁。而容勋正同一个相貌威严的男子寒暄,满脸堆笑:“裴兄远道来寒舍,蓬荜生辉,真是三生有幸。”裴在当时为国姓,而父亲又是这种态度,这个裴姓的男子至少也得是郡王身份。容玉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正要站到兄长身后,忽见那裴姓男子身后的那个年长一些的少年转过身来,看见她先是一愣,然后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