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几百名将士听着封赏许诺,面无表情。莫炎静默了许久,问,“易昭,你如何打算?”我不回答,只是望着城上。等了一会,见我不说话,莫炎继续说,“名义上是逐出边境,但是现在剑门关挡在前方,身后是十几万的狄支大军。我们这几百人的处境……你明白么?”我依旧不回答,过了许久,说,“临川让我恶心。”他深深的瞥了我一眼,不置可否的回过头去。见城下无人响应,风镇羽自嘲的笑了笑,也停止了演说。作手势令小校送上一坛酒,他站在城头,满满的斟了一碗酒,迎风举起,“在下敬莫帅一杯,送莫帅上路。”莫炎勒住躁动不安的坐骑离火,神色漠然的伫立城下,看着风镇羽仰头把酒喝干。霍平跟在风镇羽身后大咧咧的走出来,抢过一碗酒几口喝干,砰的把酒碗在地上砸的粉碎,朝天大吼一声,“老子闷气啊!”站在旁边的符政脸色微微一变,正要抬手,风镇羽在背后拉住了他的衣袖。只听霍平对城下叫道,“莫帅,今天早上传过来的消息,内省划拨的粮草已经在路上了。早知道我就不跟你吵了。霍平在这里给你赔罪。”话说完,他又仰头喝光一碗酒,退了下去。后面跟上来的是展云。他一言不发的端起一碗酒,走近垛头,把整碗酒泼下城墙大地。“飞鸟未尽,良弓早折,狡兔尚在,走狗已烹。祭酒苍天,其人何辜!”几年都不说一句话的展云突然开口,周围将领士兵无不悚然动容。“放肆!”符政勃然大怒,喝道,“来人啊!把展云……”风镇羽抢上一步,“展将军喝醉了,你们几个把他扶下去。”立刻上来几个亲兵推推搡搡,展云一声不吭,冷笑着被拉下城头。跟随其后,一个个的大小将领走上来,带着各种不同的神色望着城下,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重复同样的敬酒动作,碗到酒干。不多时,一轮已敬酒完毕。“戏演完了么?演完了我们就走罢,不劳相送。”莫炎冷冷的说着,拨转马头。我神色复杂的回头凝望。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巨大的剑门关牌匾上,黑底金字耀耀闪光。想起这两个月军旅生涯,剑门血战,舍了性命的夺回这峻岭雄关,却不料落得如此结局,心中一片苍凉。我咬了咬唇,扬声道,“李万夫长,借你的马一用。”莫炎一怔回头,“你要作什么——”趁着两马并行的时机,我已经借力跃上李延的战马,“李万夫长,拨马回头!你的肩膀借我一下。”李延依言行动,胯下骏马朝着剑门关飞奔而去,我借着他肩头搭弓,指套勾弦,对准剑门关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拉开一百二十斤的硬弓。绷紧的弓弦吱嘎的响,弓身弯成满月。城头将领大惊失色,纷纷躲藏。风镇羽脸色苍白,却拒绝了盾牌遮掩,固执的站在城头。以为我要杀他么?杀他有什么用?杀了他就能再夺回一次这剑门关么?杀了他就能抹消这片大陆上所有丑恶的争权,杀戮,背叛么?夺夺的声音响个不停,不远处的大地钉满了城头飞下的乱箭。我凝视那巍峨雄关,眼中再无他物。剑门关,剑门关。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看到这三个字!铮然震响,连珠箭流星般激飞而出,疾如长虹贯日。我抛了弓箭,拨转马头,不再看一眼。身后,巨大的牌匾轰然坠落。《风寂沙》少紫好冷。全身的血液仿佛冻结,浑身泛着寒气,如坠冰窟之中。身上的毯子明明裹的很紧,却还是忍不住的发抖。“水……”是谁在呻吟?那干涩的梦呓声音,是我么?好像有东西在眼前晃动,极力的想睁眼,却什么也看不清。靠近的又是什么?好温暖。“抱住我。”模模糊糊,仿佛从天际传来的声音。我不自觉的靠近那物体,抱住它,不住发抖的身体渴望着温暖的抚慰。似乎有个温软的东西贴上唇,甘甜滋润的清水哺入口中。那甘美的感觉让人忘记了一切,身体遵从着本能,贪婪的索取着。一只手探上额头,那手掌好凉。耳边传来低声的叹息。周围似乎一直在颠簸,神智有时清醒,有时昏迷。周围的环境变动得很剧烈,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也许喊杀声震天,下一次却或许突兀的安宁下来,静得可以听见风的呼啸,草的低喃。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的世界逐渐清明。厚重暖和的毛毡垫在身下,阻隔了地面粗砾的砂石和碎草茎。头顶辽阔的苍穹笼罩着苍茫大地,薄云笼罩的星辰或明或暗。有只手伸过来,将滑落的军毯往上拉了拉,盖上胸口。我侧头,对上那双比星辰还要亮的眼睛。跟记忆中的脸庞不一样了。不仅瘦了许久,向来注重仪表的人,现在下巴却长出了凌乱的胡渣。只有声音一如既往,依旧带着微微上扬的,漫不经心的语气,“你这觉睡得可真够久的。”“……很久了么?”我有些吃力的坐起来,瞥了眼周围。头顶依旧是那片星空,此刻所在的广袤土地,却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处草原了。取代风吹草低的繁茂景象,如今身处的地方全是突出地表的嶙峋石块和稀疏的草茎,巨大的断崖,风化的岩石,半人高的荆棘丛随处可见。一阵风刮过,被大风卷起的碎砂石拍在脸上,我呛咳了几声。骤然的变化让我有那么一刻的失神。是了,想起来了。那天剑门关事变之后,被阻隔在关外的几百人被迫转往北行,一路风餐露宿,艰难辗转,却还是没能够躲过狄支探哨的耳目。之后的第五天,这支辗转在荒原的流浪队伍,终于被狄支的轻骑兵大队从后赶上。我忍不住低头看自己被绷带层层包扎的身体。记得很清楚,交战的当天,这不争气的身体似乎出了点问题。再然后……“别看了。只怪你自己在剑门关下逞强开弓,害的伤口崩裂不说,居然还想拖着这种身体上战场。”莫炎坐在旁边,语气淡淡,“不久就跌下马昏过去了。当晚就开始发烧,一直睡到现在。”“……哦。”他盯住我,皱眉,“除了‘哦’之外,难道没有别的话好说的?”我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伤布,想了想,说,“我饿了。”bookspicebookspice一壶马奶放在眼前。还有几块瘪瘪的干粮,硬得像石头的豆饼。连咀嚼的动作都异常消耗牙力。我辛苦的把面前的东西一扫而空,抬头却看到莫炎盘腿坐在身边笑。“笑什么?”我瞪他。他忍了笑,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三月的时候,你曾经因为‘行事有碍风化’被关进水牢三天。”我不以为然。“那又怎么样?”“放出来那天我去接你,你坐下来的第一件事,也是像今天这样什么都不问,只管大吃。”“喂——”正要反驳,当日之后的种种情景突然闪过脑际。马车之中的顶撞,搏斗,绳索,所谓的惩戒,阴暗寂静的车厢,透过窗帘的窥伺眼神……——虽然隔了这么久,有些事还是无法忘记,无法磨灭。我的心里泛起阴影,把盛着马奶的壶往地上一放,不再言语。莫炎大约也想到了那天他自己做的事,沉默下来。相对安静了很久,他仰头看天,轻轻吐了口气,说,“今天的天气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