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晚年(1)
战国期间的战争当然也是战争,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残酷不让后代。但尽管如此,它依然带着浓厚的儿童游戏色彩。因为敌我变换实在太快。 就说老将廉颇吧,刚刚指挥军队,攻克魏国的繁阳(河南内黄东北),转眼之间,又成了魏王的座上宾。 这是公元前245年的事情。就在这一年,赵孝成王赵丹病死,他的儿子赵偃继位,是为赵悼襄王。 北宋时期,宋太祖派陶谷出使吴越国。钦差莅临,吴越国自然不敢怠慢,摆出海鲜梭子蟹招待。陶谷问起梭子蟹的种类,吴越王赶紧命人端来大大小小十几种,让陶谷看个够。陶谷看后笑道:&ldo;一蟹不如一蟹。&rdo;表面是说蟹子越来越小,暗讽吴越国自钱缪以来,一代不如一代。 这话完全可以移用到赵国身上。 赵武灵王是开拓之君:开疆拓土,威震天下;赵惠文王是守成之君:君臣睦,将相和,长期与齐秦周旋,不落下风;赵孝成王是维持之君:屡战屡败,国土沦丧三分之一;赵悼襄王是支撑之君:苟延残喘,支撑危局;赵王迁呢,当然更加等而下之,是亡国之君:亲佞人,远贤臣,国终不国。 赵国虽然亡在赵迁手上,但第一道裂缝早已开始于赵悼襄王时期。撬开这道裂缝的人,名叫郭开。 俗话说,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这个妖孽,首先就是郭开,当然后面还有个韩仓。却说郭开,小人的特征之一,就是跟正人君子天然不对,是天敌。当时李牧守边,廉颇就成了他自然而然的攻击对象。 廉颇这个人的脾气,从跟蔺相如争夺名位时就能看出端倪:脾气暴,性子急,爱憎分明,嫉恶如仇。郭开讨厌他,他自然也讨厌郭开,两下慢慢势同水火。 六十耳顺。有些人上了岁数,温和宽容,脾气消退,无可无不可。但这不适用于老将军廉颇。至于原因,您从下文就可以看得出来。他是四朝元老,有大功于赵,在不成器的赵悼襄王跟前,劝谏的逆耳话,肯定少不了。 几乎没有君王能忍受这样的老人。对他们的印象,有一个字眼可以概括:倚老卖老。所以赵悼襄王对廉颇,谈不上什么好感。郭开在旁边稍微添油加醋几句,他就做出重大人事调整决定:派乐乘取代廉颇,统帅赵军。 请注意,这是赵偃即位的第一年。除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突然做出这等重大人事调整。 接到这个命令,如果不看史书,很难想象廉颇会采取这样的举动:他大怒之下,率军攻打乐乘。击退乐乘之后,既不反叛,又不带兵逃亡,只身一人,南下魏国栖身。 那么一员老将,当然不会老糊涂。廉颇为什么要那么做? 首先当然是他个人脾气,或曰修养的缘故。命令再不合理,也不该攻打友军。乐乘曾经当过他的副将,袍泽之情暂且不说,这样的举动,肯定不利于维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还是爱国。爱国之情过于强烈,汹涌澎湃,以至于此。为什么这么说?请想想长平之战的经历。 赵括代替他,结果全军覆没。如今他显然认为,乐乘没有统帅全军的才能,国家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正赶上当时并没有战事,所以他才敢冲冠一怒,亮出兵刃。 乐毅被疑后投奔赵国,是左右逢源的姿态,只要愿意,随时可以返回燕国;廉颇的选择跟乐毅差不多,栖身于近邻魏国。一旦国家有事,他也随时可以重披战袍。 廉颇虽然勇猛无敌,但魏王对他心存疑虑,始终没有重用。后来,秦军多次制造麻烦,赵悼襄王这才想起他来。正好廉颇也有回归之意。只是他年事已高,到底还中不中用呢?得考察一下。赵王随即派人前去,以慰问的名义,看看廉颇的状况,以决定其进退。 这事郭开当然清楚。小人的另外一个特征,就是格外清楚领导意图。时时察言观色,以便投其所好。怎么办呢?小人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因为他不讲规则,没有底线,无所不用其极。这是他们的第三个特征。郭开立即重重地贿赂使者,让他败坏廉颇。 这事好办,全在唇齿之间。 使者见了廉颇,嘘寒问暖,然后饮酒吃饭。廉颇吃了一斗米,十斤肉,再披甲上马,弯弓射雕,以示宝刀不老。看样子状态还行,指挥作战不成问题。使者回去呢,也全部如实汇报,只是后面加了个括弧。 他是这么说的:&ldo;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rdo;老将军饭量不错,可是我们坐在一起闲聊期间,他就大便了三次。
落寞晚年(2)
实在不能理解古人的逻辑。大便次数怎么能跟衰老与否联系起来。现在的男人,对小便次数倒是比较在意。似乎能坚持者,肾功能比较好。这关乎男性的面子。但是大便与身体年龄的逻辑关系何在呢?如果廉颇确实吃了那么多东西,上三次厕所毫不足怪。 其实这话的隐含意思非常恶毒:老将军已经大便失禁。再说白点就是,廉颇老迈,已不堪用。 赵悼襄王于是也就信以为真,没做进一步的工作。由此可以看出,他对廉颇的态度确实是不感冒,并没有迫切启用的冲动。如果确实看好他的才能,应当进一步考察;果真老迈无用,也该请回国内,使其叶落归根,颐养天年。以堂堂赵国之大,不可能容纳不下一位有功于国的老将军。 赵悼襄王当然不肯请回廉颇。在他眼里,无用的廉颇只怕是个老不死的形象。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难饭否?一千多年后,南宋词人将军辛弃疾,长期投闲置散的爱国志士,也不得不发出这等悲凉的质问。古往今来的文学家中,真有将才的,曹操算一个,高适算一个,第三个大约就能数得上辛弃疾,无论文学成就还是将略。以他在《美芹十论》中表现出来的见识,完全可以出任方面大员,结果因为是投诚人员,始终不得重用。他与廉颇,可谓同病相怜。 回过头来还说廉颇。使者走后,他等啊等啊,望断南飞燕,也不见诏书征召。他这才明白,那回他是白白撑坏了自己的胃。正好这时,楚王对他发生了兴趣,就悄悄派人,把他请了过去。 日本人和辻哲郎写过一本书叫《风土》,通过对沙漠型、季风型、牧场型三种风土类型的考察,探讨人的存在,脾气秉性与风土的关系。是本有意思的书。搁到中国,搁到战国时期,赵国和楚国士兵,自然也会有很多的差异。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天下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这当然不免有以偏概全之嫌,但其中的差异,还是让廉颇不能适应。他多次表示:&ldo;我还是愿意指挥赵军!&rdo; 廉颇到底也没能在楚国立功。楚王请他过去,也许只是做个样子,随便摆个门神样的东西,以震慑四方而已。 没有人清楚廉颇在魏国和楚国呆了多少年。他的生卒年份,尚无定论。但可以肯定,那时间不会很长。精神长期抑郁,又如何能长寿。 当然,在那种情况下,早些离开人世的扰攘,也许是个难得的解脱。至少,他不必亲眼看到他曾经为之奋战一生的祖国的覆灭。 纵观廉颇一生,他更像个无为的将军。当然,这其实对军人和将军最大的褒奖。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胜之不武。诚如司马光所言:&ldo;廉颇一身用与不用,实为赵国存亡所系。此真可以为后代用人殷鉴矣。&rdo;可惜,赵偃和赵迁,都不懂得这个道理。 我喜欢廉颇。因为他的暴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