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宗脊梁弄乾坤,欲钓星汉乏长绳。
笑罢抽剑断九曲,怒极拔刀割昆仑。
屈心抑志度进退,披荆斩棘乱清平。
江山为瓮甘入彀,化与金轮共潮生。
这是一场极尽繁华的宫廷盛会。喧闹的正殿里,人声鼎沸却又井然有序。宦官宫女忙不迭地穿梭于人群之间,服务着这些达官贵人们。尽管座上的人一个个红光满面,吃得尽兴开心,却没有人去管那为他上菜斟酒的宫女或是太监今晚能否得到休息。人都是如此,往往只顾得上自己。
舞姬们渐渐退场,事实上,她们的存在也不是为了给任何人以舞蹈的享受,只不过是男人们无聊的消遣,许多大臣注重的不是她们的舞姿,而是她们的模样。这场宫宴邀请了京城中所有驿馆的使臣,不仅仅有南国的二皇子楚王窦慠,还有西北智彦现任国王的儿子墨崎,还有作为质子留京的镇南王世子以及今年代替镇南王前来觐见的镇南王的蜀国使臣们。镇南王尚骥虽说是镇南,镇的却是西南,封地在蜀。还有一些西洋商人,如布赖甸和弗朗吉,也派了些黄头发绿眼睛的人来,无疑,他们吸引了许多人好奇的目光。让这些人以这样的身份参加宫廷宴会,是皇帝向那些不曾臣服于他的国家表示自己的宽容。
在重文轻武的北国,文官和武官之间分得十分明显。而文官出身的皇帝也很喜欢和文官们坐在一起,虽然他粗通武艺,但明显不太喜欢那些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武将。整个皇宫大厅分为三部分,靠近偏殿的一处是女宾席,坐的是达官贵人们的家眷以及金枝玉叶们,用许多道屏风挡着,使外人看不到里面万花簇动的风采。中间的一块则是皇上以及列为文官,正做着游戏。另一块则是外国公使以及各处武将,包括蜀国来觐见的一干武官也在其中。
熙熙攘攘的大殿之中,有人酒醉得面红耳赤,有人谈笑风生,有人嬉笑怒骂、放浪形骸。很少有人注意到宫殿上方两个埋头画画的人。
“秦兄,累了么?”枫灵轻轻转了转发酸的胳膊,打趣地瞧着和她同样在转着胳膊的秦圣清。
“若说不累,自是假的。”秦圣清微微耸肩,无奈一笑,然后又执起了撂在一旁的画笔,聚精会神地接着画了起来。
枫灵无可奈何,就向四周转了转头,稍稍宽解脖颈处的酸痛。他们保持低头苦干的姿势已经两个时辰了。而且,就是在这个豪华热闹的宫廷宴会之中的——半空中。尽管每个人都看到了去年新科状元和榜眼“躲”在那里画画,但是没有人敢过去打扰——也上不去,而且皇上下旨要让二位才子潜心作画,任何人不得轻易靠近——除非是他二人吩咐。不过,在这临时搭起来的小小看台之上,宴席上的一切尽收眼底,倒是真地看得真切。
皇帝齐公贤正与和一干文臣谈诗论词,玩成诗的游戏,也就是抽韵为诗,抽得两个韵脚,敷衍成为一首诗,这古老的游戏十分考验人的急智,是历代君王宫廷宴会上必有的游戏。而文臣们最能发挥自己才智的时候也就在于此时。枫灵看到一个个大臣谈吐风雅的模样,觉得有趣,而方才的劳累也减轻了不少。
“侯爷,”枫灵莫名微笑时,秦圣清忽然起身说道,“你当真不认识下午的那个女子吗?”枫灵听到圣清这一问,悻悻起来,无奈道:“秦兄也是在调侃我么?我是当真不识那个女子。”
“哦?那她为何要打您一个耳光呢?”秦圣清戏谑意味更重了,唇边笑意更浓。他清楚自己并不是想要一个确切的回答,只是想要调侃一下这个状元郎。
“夫人的质疑已经叫在下一个头两个大了,秦兄还是饶了在下吧。”枫灵无奈苦笑,若不是皇上命自己在这半空之中作画,惜琴恐怕现在还在追问她。叹了口气,枫灵下意识地向女宾席看去。由于是高高在上的缘故,女宾席看得清清楚楚。两位公主同席用餐,周围是许多官宦以及外国使臣的家眷。怜筝此刻正拉着一个紫衣少女笑着说个不停,令枫灵疑惑起来,那个人是谁?秦圣清注意到了她的分神,轻轻咳了一下,也抬眼向她目光所及的地方望去,望见个淡紫色的身影,看到了她回眸瞬间的面庞,登时深沉起来,眼中闪出了一丝光芒,又随即黯淡了。这一丝光芒,却恰被枫灵看到。
“秦兄认识那女子吗?”枫灵不自觉地问道,手也不自觉地去拿茶碗,却碰着了一手冰凉,茶已凉了许久,于是没有拿起来,只是把手搭在了上面。
秦圣清默默摇头:“只是一面之缘罢了,如此,而已。”见枫灵手还在茶碗上扶着,知道她渴了,便说,“你若是渴了,我这里还有茶——”一摸自己的茶碗,却也是冰凉,苦笑一下,接着说,“只是也凉了。”枫灵还在寻思秦圣清和那个女人的关系,见秦圣清也是无可奈何地举着自己的茶碗,苦笑道:“当皇差哪有当成这样子的?连杯热茶也喝不着?秦兄,剩下的只是些润色的事情了,我们还是歇息片刻吧。”枫灵建议着,声音中有几分疲惫,她握笔姿势与常人不同,为了不叫秦圣清认出来是换了姿势的,所以画起画来比平时更累。秦圣清笑着点了点头,又把画笔放下了,坐了下来看着下面的场面。半晌,转过来来看着枫灵的脸,默默地说:“侯爷脸上还疼痛吗?”
枫灵顿时一窘,不自觉地摸了摸还是肿着的脸,尴尬起来。饶是她记忆力再好,却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得罪过这样一个女人,于是沉默了。
秦圣清摇了摇头,脸忽然阴沉了下来,蓦然回忆起了幽州城里的影子,凝眉垂首,不再去看枫灵的脸。
枫灵见秦圣清有异,正要开口询问,便被文官那里的大小声声吸引过去了。她好奇地转过头,确实见到了君臣同欢的场面,不禁也笑了起来。太平盛世,终究是可遇而不可得的,这样的欢乐,或许,也是短暂的。忽然看到了皇帝身边的六皇子一脸灿烂的笑容,和那日的残忍全然不同,心中又起了一丝忧虑,再仔细看时,觉得这六皇子怎么看怎么不像齐公贤了。
错觉,错觉而已。枫灵自警道。
正值此时,忽然见一武将晃晃悠悠地闯进了文官之中,似乎是喝得醉了。见他发已花白,面容苍老,一看就知道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想来是从军多年了。枫灵知道,这人是镇南王的手下,姓夏名敬,是个将军。
他踉踉跄跄地向皇上走去,伸手甩开了两个想拦住他靠近皇上的侍卫。如此恣意,自然是教皇帝凝起了眉,站起身来,喝问道:“夏将军,这是要做什么?”面上不悦。而夏将军是当真喝得多了,居然不管不顾地继续向皇上靠近。齐公贤暗暗将手伸到了腰间的佩剑上,眉皱得更紧。云妃惊得花容变色,国师玄衫却是一脸淡然。
枫灵担忧起来,生怕皇帝会在盛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情来,不由得站起身来,眉也凝重起来。这个高高在上的位置最大的不好就是太显眼,而此时枫灵的异状也正好被女宾席的几个人看个正着。紫衣女子看到了枫灵眼神中的忧虑,不自觉一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触着了枫灵,但是她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枫灵是不会坐视不理的。扰乱天下,往往是从对事事的关心开始。
周围气氛有些紧张了,各个文官面面相觑,尚文兴脸上渐渐不好看了,急忙跑到那夏将军面前将他拦下,狠狠说道:“你这是做什么?老将军,不得对皇上无礼!”
夏将军这才如梦初醒地望着世子爷,又看了看齐公贤,总算醒悟过来,急忙跪下,磕头道:“皇上恕罪!老臣一时喝得多了,冒犯了龙颜,老臣该死。”
齐公贤松了口气地将剑柄上的手收回,坐了下来,和颜悦色道:“老将军不必紧张,朕没有怪罪之意——只是,你前来所为何事?”周围文官听了皇上这话,也跟着松了口气。但是,这口气还未松过来就又出了事情。
夏将军听了这话,居然老泪纵横起来:“陛下。老臣为陛下戍守西南,一生征战,今日得见天威,只望能向陛下一表忠心,可是陛下却不愿多多接见微臣,令吾等众武官无法瞻仰龙颜,实乃一大憾事。陛下,为何只重文臣而不重武将啊!”
尚文兴脸色骤变,恨不得马上杀了这不知轻重的夏将军。齐公贤脸色微沉,却还是捺住了性子,说道:“朕从来一视同仁,并无轻重之分。今日不过是与一干文臣们游戏罢了,若是武官门也喜欢玩这抽韵为诗的游戏,自然也好。”
这本是他一时的托词,想安抚一下夏将军,不料生性耿直的老将却当了真。他诚挚说道:“陛下,臣幼时也是习文的,诗词之事,虽不精通却也知道,望皇上赐韵。”
这话一出,文官之中起了阵阵窃笑,武将里有几位面露忧色,国师依旧恬然,丞相面上不安起来。齐公贤忖度许久,见他一再请求,终于拗不过他,吩咐宦官为其抽韵。
谁成想,抽出来的居然是“竞”“病”二字,喧嚣的大厅内顿时一片肃静。只听倒抽冷气之声,嗟叹讶异之叹。
枫灵惊异不已,额间汗已渗出。千年以前,也是一场宫廷盛宴,也是武将不得韵而向皇上讨求,也是“竞”“病”韵,如此险韵,隔了将近千年居然又被人抽了出来,而且情况如此相似,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令人不由得抚膺长叹。
“秦兄,你可记得千年之前是何人用此韵成诗?”枫灵默然问道。她当然知道秦圣清知道,因为,这个故事,本就是秦圣清讲给她的。
“南朝梁武帝时的武官曹景宗,”秦圣清眼中光芒闪烁,“‘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此诗既出,令所有文臣失色,连最为精于声韵的沈约也惊嗟数日。谁能想到,如此险韵,居然被一介武夫轻易写出一首绝妙好诗。”
“谁能想到,千年之后,居然又是这样的韵,又是一介武夫,”枫灵惊服地挑了挑眉,又沉重起来,“只是不知道,这位武将有没有那等的才华。”
夏将军明显被难住了,手中握着那小小的写有两个字的纸条怔愣半晌,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文官们想笑不敢笑,因为他们自己也不敢用这等险韵,而这韵的抽出,究竟是偶然,还是有人想出镇南王府的丑,无从得知。
“老将军可以坐下来慢慢想。”皇上轻咳一声吩咐人给窘迫的夏将军赐座。文官们陡然轻松起来,不知是谁带头笑了起来,于是大厅中充斥着文官们的笑声和武将们的愤恨。这下子,事情有些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