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哭声凄厉绝望,穿透了幽深的殿宇,在空旷的庭院中不断回荡,惊起了几只栖息的寒鸦。
正当母女二人于这绝望的悲恸中纠缠之际,庭院深处,环佩叮咚,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只见一位少女,在众多持械护卫的严密簇拥下,手提一精巧的朱漆食盒,缓缓行来。
日光下,那少女不过豆蔻年华,身姿纤细,着一身素净的雪色单衣,外罩淡青薄纱。
令人心惊的是她那一身肌肤,白得异乎寻常,仿佛久不见天日的上等寒玉,莹莹生光,竟有几分晃眼之态。
她的步伐极缓,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娇弱无力,似风中细柳,每一步都踏得人心头发紧。
待行至殿前廊下,女子抬起螓首,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毫无血色的脸,目光扫过殿内相拥哭泣的两人,唇角竟缓缓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如同冰面绽开的一道细纹。
她轻轻将食盒置于廊下矮几,素手纤纤,揭开盒盖,露出几样精致小巧的点心,声音清越如碎玉:“姐姐,姨母,用些点心吧。”
媄子闻声,缓缓松开紧抱着定子的手,定子也似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扰,哭声渐歇,只蜷缩在媄子身后,瑟瑟发抖,眼神空洞地偷瞄着来人。
媄子站起身,理了理凌乱的衣衫,拭去眼角泪痕,眉头紧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疑与忧虑:“尾水女?你……你不是在大东寺清修吗?如何会回这魔窟?我分明记得你幼时便习武强身,体魄康健,怎地……”
她顿了顿,目光死死锁住尾水女那白得刺眼的肌肤,“怎地气色如此之差?这肤色……难道……难道你也……”
尾水女闻言,唇边那抹浅笑竟加深了几分,化作一个粲然的笑容,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凄艳。
她拈起一块做成樱花模样的粉白糕点,递向媄子,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姐姐好眼力。敦良哥哥自身难保,被囚于大东寺深处,我这做妹妹的又如何能独善其身,置身事外呢?这不就被那畜生抓回来了。”
“什么?!”媄子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怒火直冲顶门,她猛地一步上前,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嘶哑,几乎破音:“畜牲!他真是畜牲不如的禽兽啊!你才都十一岁了呀!十一岁把你……把你做成了‘毒女’?!”
她指着尾水女那异常苍白的肌肤,指尖都在发抖,“你……你还能有几年好活?!”
话语中充满了痛彻心扉的绝望与对那高高在上之人的刻骨诅咒。
面对媄子的暴怒与痛惜,尾水女脸上却无半分悲戚,反而更显出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与洒脱。
她轻轻将糕点放回碟中,抬眼直视媄子,眸中幽光闪烁,唇边笑意不减反增,淡淡道:“姐姐莫要动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我呀,托天之幸,自小得哥哥百般呵护,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过了十一年神仙般的日子。这世间福分,享用过便是赚了。
如今被拘来此,忍辱偷生,不过是想亲眼看看那高高在上、视我等如草芥蝼蚁的‘天’,究竟是如何塌下来的!看那亲手将我推入地狱的人,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向他自己掘好的坟墓!这般好戏,我如何舍得闭眼?如何舍得死呢?”
她的话语轻柔,却字字如冰锥,带着彻骨的寒意与刻毒的期待。
媄子被她这番言语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看着眼前这小小年纪便已心如槁木、只余复仇烈焰的表妹,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是悲是怒。
半晌,媄子颓然长叹,声音里充满了无力与无奈:“你……哎……”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姐姐不信我?”尾水女微微歪头,重又拈起那块樱花糕,再次递到媄子面前,眼中带着一丝顽童般的狡黠。
媄子摇摇头,并未去接那糕点,目光沉痛地望着她:“非是不信。只是……但愿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吧。”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渺茫的希冀。
“不是‘但愿’呦!”尾水女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她凑近一步,压低了嗓音,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姐姐可知,藤原道长在摄津一败涂地,溃不成军!摄津城,已被大华麟嘉卫的铁蹄踏破,尽归其手!大军不日即将兵临平安京城下!你说,这等改天换地、仇雠授首的盛景在前,妹妹我怎会甘心就此死去?怎会舍得死呢!”
媄子浑身剧震,之前关于敦良被囚的疑问瞬间贯通:“所以……敦良被囚,便是因为藤原道长兵败?他忌惮麟嘉卫兵锋,担心敦良趁势而起,与城外大军里应外合,担心有其他公卿贵族转而拥戴敦良,反戈一击?”
“姐姐聪慧,正是如此!”尾水女赞许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神秘的光彩,“不过,姐姐可知,此次统率大华麟嘉卫的除了那威名赫赫的天波府杨渝将军,还有一人。姐姐定然是万万想不到的!”
“哦?”媄子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除了杨渝,还有谁?莫非还能是镇南侯杨炯不成?”
尾水女见媄子面露急切,忽地凑得更近,几乎贴到媄子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气声,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还有……修、子、姐、姐!”
“谁——?!”媄子如遭九天霹雳当头炸响。她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仿佛要裂开一般,浑身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
媄子猛地伸出双手,死死抓住尾水女纤细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入对方的皮肉之中,声音因极度的震惊与狂喜而拔高变调,尖锐地划破殿内的沉寂:“你说谁?!再说一遍!是谁?!”
就在媄子失态惊呼的瞬间,蜷缩在角落的藤原定子,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一颤。她那一直空洞茫然的双眼,瞳孔深处似乎有惊涛骇浪在疯狂翻涌,却又被强行压制下去,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猛地低下头,将整张脸深深埋进自己破烂的衣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轻不可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