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科学考研[超话]##全球变暖[超话]#早上…来自江夏南桥饶峰…

#生物科学考研[超话]##全球变暖[超话]#早上…来自江夏南桥饶峰…缩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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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冬天,蒋龙第一次来北京。今年是他落榜的第二个年头。

爸妈给他起名蒋龙,意思是要他跃龙门,成真龙。成龙无外三条坦途,求官求财求学,蒋龙一样也不稀得求,蒋爸蒋妈望子成龙望断头,最终彼此无法互相忍受,蒋龙离家千里来了北京。

辗转数日,蒋龙艰辛地安顿下来。他开始享受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劳碌、孤独和自由。

那日天寒冰坚,但蒋龙想看看太阳。

他循水流上浮,透过冰面观测阳光,选好位置,又听四下寂寥,便蓄力猛冲,击碎冰面,一跃而出。

蒋龙最喜欢冬天出水,能哗的一声带出冰屑水花,出水的瞬间,皮肤上就能结起一层薄冰,他觉得快意飞扬。

忙于备考,他已经错过了两个冬天的好太阳,这次他卯足了力气要过这把瘾。

随着清脆一声冰碎,眼前的灰蓝变为荧白,颊侧寒风呼哨,他迎风露出微笑,但下一秒他听见“当”的一声闷响,是他的脑门和一样跟他脑门差不多坚硬的东西迎面对撞,霎时满眼金星。

蒋龙被撞回水中,头晕目眩,他扒住浮冰平衡身体,昂头看,他撞的是个人,很高很大个人,那人的整个身体把太阳都遮住了。

大个子惊魂未定,揉着脑袋,喘着粗气,身后溢出太阳光线,许多缕,随着他身体的起伏跳动。

蒋龙不是第一次见人,但却是第一次撞人。他妈教过他,见人得跑,那撞人呢?他妈没教,但科目一这样教,撞人跑了是肇事逃逸,肇事逃逸是违法犯罪。蒋龙不想违法犯罪,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扒着浮冰观察那傻大个的状况,想,他要没事,我就离开,他要死了,我就给他唱一支灵歌。

想到这,蒋龙摸摸口袋,抽出竖琴握在手里。

傻大个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重整精神,像是恢复了清醒。

蒋龙松了口气,收起竖琴准备离开。忽地,他听见傻大个大叫一声:“诶呀!对不起!”

来不及反应,他发现自己的胳膊让傻大个抓住,好大的力气,一把拖他上岸。

傻大个一边拖,一边道歉:“实在不好意思,我一走神不知道怎么就撞着您了,怎么还把您撞冰窟窿里了。”

蒋龙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听着傻大个连声致歉,他呆滞地被抓住双手拉出冰面,手里还握着来不及收起的竖琴。

“您怎么这么冷的天也不穿上衣啊,哦,是来冬泳的吧!”傻大个边拖边嘘寒问暖,“怎么找个冰这么厚的地方游啊?”

“我不是我你,你别撕巴我……”蒋龙反应过来,开始挣扎。

“咋还客气上了呢!你这么瘦,我拉得动。”傻大个手上的力气更大了,“大哥听口音也是东北的吧!你跟老乡客气啥,东北人都是啊啊啊啊啊鱼尾巴!”

蒋龙的下半身被拽出冰面,一条鱼尾流光溢彩,傻大个吓得一屁股坐在冰面上,两手一撒,蒋龙又扑通一声滑回水中。

“让你别撕巴我!”蒋龙重获自由,捡起掉落的竖琴,准备逃脱。

不料那大个儿重整精神,又上前来,继续连声道歉:“不好意思,孟浪了!”

蒋龙连忙藏好自己的胳膊,防止再发生拖拽事件,然而这次大个儿双手卡住他的两腋,一把将他从水中抱出,“忘了您是冬泳爱好者了,泳衣花样儿是多!——诶我刚才直接这样把你抱出来多快呢。”

轻轻把蒋龙放在冰面上,大个儿蹲下抓他的尾巴:“穿这个是能游得更快吗?”又摸摸他的鳞片,沉思:“这摸着,也不是布料啊……”他骤然色变:“我知道了,你这是——”

蒋龙紧张:“不是,我这,你这……”

“——防水涂层!”大个儿骄傲地指着他的尾巴。

蒋龙感觉自己的尾巴看起来更值钱了。

突然想起,在刚才的一番折腾里,竖琴又不见了,蒋龙连忙寻找。冰上冰下都没有,他急了,下意识一摸口袋,发现竖琴仍在里面,松下气来。拿出竖琴拨弦检查,一切无恙,他长舒口气。

大个儿看见竖琴,眼珠子突然瞪得老大:“这是……竖琴?”

蒋龙点头:“嗯啊。”

大个儿惊愕的目光移到蒋龙的脸上:“你是……美人鱼?”

蒋龙抬头:“嗯……啊?”

蒋龙不解:“这又是怎么推导出来的?”

大个儿从肥大的裤腿里掏出个保温杯,吸溜一口,眼中放光芒:“谁来冬泳时还带着竖琴啊!”

蒋龙崩溃:“谁来冰上出溜还带着保温杯啊!!”

“那看来这真是尾巴,你真是海的女儿啊!”大个儿很兴奋,握住蒋龙的手,小手冰凉。

蒋龙说:“那是我姐,我是海的儿子。”

大个儿点头,寻思一番,憧憬的目光变得犹疑:“咱这什刹海……也算海,吗。”

蒋龙摆手,顺势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不是不是,老家渤海湾的。”

大个儿的眼睛重新放光:“诶呀!我也渤海湾的!我就说听你口音是东北的!”说着又一把握住蒋龙的手。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一人一鱼坐在冰面上寒暄起来京的缘由。

傻大个叫张弛,十来岁,东北人,来北京学唱戏。美人鱼叫蒋龙,一百来岁,东北鱼,来北京什么也不学,但他爱弹琴。

张弛的老家拉开窗户就能看见海,蒋龙家浮上水面就能看见楼。因为行政区划的出入,他俩没法确定是否是同一片海,同一栋楼,但都是蓝色的海,红色的楼,他们权且当彼此是百米旧邻。

张弛正值人生中最好的时候,虽然在学校有很多让他烦乱、让他掉眼泪的事,但每天都能听着mp5睡觉,每周都能上台表演,前天喜欢的女孩儿还送了他张照片,他觉得自己过着天下最好的日子。

蒋龙正值鱼生中最好的时候,他觉得爸妈很好,朋友们也不错,但这生活不是他最想要的。

“哪儿不好呢?”张弛问。

蒋龙叹口气:“你不懂当鱼的苦。做一条让爸妈满意的美人鱼,要么考公务鱼,当官;要么考研,当美研鱼;要么考编,折腾一辈子渔网,图个稳定。”

张弛不明白:“其他的工作呢,当科学家,当运动员,做生意,当艺术家,我们这儿的小孩的梦想全是这些个。干嘛非干那几样儿?”

“普通家庭普通孩子,没辙,不容易。要是谈这个,人家都骂你太飞,太傻,不懂吃苦,以后吃亏,类似的一些。”蒋龙双手比划着,却没法解释得太清楚。他跟人类说不清这些,跟这傻小孩更说不清。

“但你能自己来北京弹琴,就说明你跟他们都不一样。”张弛其实不知道蒋龙在说些啥,也不知自己该说些啥,他靠本能顺着蒋龙的话茬安抚道。

蒋龙听了这话却心头一热。听了这番体恤之言,他感到这次负气离乡似乎真的印证着自己的不凡,在海底隧道卖唱的这段日子也变得不太一样。

他稳定神色,问:“你呢,大冷天的,来冰上干啥?”

张弛说:“周末得上台,唱段太难,心里没底,来这儿练几遍试试。”

之前也是如此,心里没底时,张弛就来河边,唱给鱼听。没成想,今天真有鱼听。摆上架势,正要开嗓,鱼还一跃而出给了他一脑瓢。

蒋龙饶有兴趣:“唱唱,让我听听呗。”

张弛说:“行。”他清清嗓,样子仍不太自信,“我太紧张了。第一次给美人鱼唱戏。”

蒋龙用尾巴拍打冰面给他鼓掌,说:“别怂别怂,唱!”

张弛重新清清嗓,一个亮相,眼特亮,范特正:“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得本宫喜心间,站立宫门,叫小番——”这次没唱劈嗓子,张弛心里暗喜。他看到蒋龙看他的目光发直,还微微张开了嘴巴。

“怎么样?”他问蒋龙。

蒋龙闭上嘴巴,又张开嘴巴:“天啊,好难听。”

“啊——”张弛咧嘴要哭似的,顿一秒,又问:“——是因为听不习惯这种曲艺形式吗?”

蒋龙想了想,说:“就是难听。”

“啊——”张弛真要哭。

“你得用技巧啊,技巧。来,我教你。”

小时候跟奶奶听广播时,蒋龙听过这种唱法,他奶奶讲,这叫鲸剧,是古老的鲸鱼族独有的演艺形式。

蒋龙拿手指比出发声位置,“从这儿出来,再多给一点,来——””“叫小番——”指间一划,牵着张弛的声音从天灵盖迸出。

“是不是对了。”蒋龙笑。

“是好多了。”张弛回味,“我以为美人鱼只擅长唱歌,没想到你会得挺杂啊。”

“都涉猎。”蒋龙自谦。声乐确实是人鱼族最闪耀的天赋。

作为回馈,蒋龙也为张弛表演了一支竖琴曲。琴声像流水,蒋龙看见张弛眼睛里闪了泪花。

张弛说:“蒋龙,本来今天听你讲的那些,我对美人鱼挺幻灭,但是听了你的琴,好像又没那么幻灭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但蒋龙无比珍重。

太阳要下山了,蒋龙的日光浴泡了汤,天也愈发地冷了。蒋龙发梢结了冰,哆哆嗦嗦,张弛也冷得跺脚。

看了眼表,张弛说:“我门禁快到了,再待个十分钟就得走。”

蒋龙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他说:“要不你赶紧回去吧,别给关在外面了。”

张弛支支吾吾:“那咱们,呃,咱们就先这样?在陆地上呆一下午应该也挺干的。”反倒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似的。

蒋龙也被他的不好意思传染了,客气起来:“啊没事,我是两栖的。”他摆摆手,“行了,你快走吧!”

“有缘再见啊,蒋龙。”张弛说。

从口袋里摸出个手电筒,他冲蒋龙挥手告别,然后打着灯光上岸去了。

蒋龙看着那个光点走远。远处的明亮的楼宇像座灯光森林,打着手电的张弛如鸟儿归林。

有缘再见,蒋龙思味着这句话。这是蒋龙第一次认识一个人,这是张弛第一次认识一条鱼,已经要消耗莫大的缘分了,还要多有缘,才能再见一面呢?

大鸟飞过,落下羽毛。冰间汪着内里的水,月亮映在其间,像口径巨大的手电。

“关!”蒋龙指挥月亮,然后纵身跃入浮冰下,轻盈如小石子入泉。

一夜美梦香甜。

清晨,上升的暖流抚过蒋龙的脸,他在回暖的气温里醒来。

出租屋里亮堂堂,几乎不用点灯笼鱼,又是一个响晴天。

响晴天就该晒日光浴,昨天没晒成,今天再去水面上透透气,不过分吧?蒋龙想。就透透气,晒晒太阳,有什么过分的呢,对啊。他自我肯定,多么本分的想法啊。

背好竖琴口袋,蒋龙轻快地游向水面。

临近水面,蒋龙反而紧张起来,又不愿廓清这种紧张的全部意味。

不管怎么样,我总能好好晒个太阳。最终,他横了心这样想。太阳总归会在水面上等我。

天气回暖,冰层熔得像流云,错落漂流。透过孱弱的浮冰,蒋龙依稀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心脏狂跳,但又不敢笃定,临近冰面,他反而踌躇。

总归能晒个太阳。蒋龙又告诉自己一遍,然后咬牙冲出了水面。千滴万滴亮得打眼的水珠间,蒋龙看见张弛站在岸边,还穿着那条练功裤,正唱到“站立宫门”,看到蒋龙,他兴奋地抬了抬眉毛,然后唱劈了音。

蒋龙双手比个喇叭冲他喊:“又唱呲了?”

张弛也比个喇叭,喊:“对——”

蒋龙笑得拍起水花。

这时候他才敢在脑海里公然回放张弛昨天的话,有缘再见。一个人和一条鱼,经过一个晚上,又在这片小小的海上再见,因为有缘。他在心里暗暗夸大着这份缘分的分量,又赞美它,仿佛它是自己新生长出的一种天赋。

“又来练那段儿啊?”蒋龙问。

“得练啊。”张弛答,又反问道,“你呢?又出来晒太阳?”

蒋龙说:“得晒啊。”

这天就这么聊死了。

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像又没必要说些什么,蒋龙爬到一块岩石上晒起了太阳,张弛也继续练戏。

一上午悠悠过去,蒋龙睁开眼,发现自己在石头上睡着了。他转头寻找张弛,发现张弛正在坐在他旁边,认真地啃一只干粮。

“你吃啥呢?”

“包子。”

蒋龙看到张弛身边还有一袋,问:“那个呢?”

“也是包子。”

“给我的?”

张弛愣了下,说:“呃,给你个也行。”他以为美人鱼只喝露水。

合着他一个人就吃得下这么多,合着他买这么多个也没想着他,蒋龙使坏,说:“我不,我就吃你这个。”说着,抓过张弛手里的包子咬了一口。

“那就给你呗。”张弛也不恼,翻开另一个袋子,“我这袋是肉的!你还非抢个素的吃。”

蒋龙嚼了几口抢来的素包子,又吐了:“这什么菜啊!辣嘴。”

“韭菜鸡蛋的,水里没有吧?好不容易上来一次,多吃点陆地特产。”

“我吃不了这个,”蒋龙把素包子塞回张弛手里,“我尝尝肉的。”他翻开袋子,每个馅都咬了一口。

张弛阻拦不及,只能心疼自己的包子。他问蒋龙:“你小时候你妈扇你吗?”

蒋龙说:“这肉的真香,是啥肉啊?”

为了表达对包子的歉意,蒋龙自告奋勇为张弛伴奏。

“竖琴伴奏?”张弛以为蒋龙又在开玩笑。

“给你开开眼。”蒋龙拿出竖琴,两指一捻,将琴弦捻成三股,一掰琴柱,折成另一番模样,张弛瞠目结舌:“三弦?”

蒋龙点点头:“遇上白事儿还能变个唢呐。”

张弛唱,蒋龙弹,河对岸打水漂的小孩看入了神,跟旁边的眼花老太太讲:“奶,对面有个美人鱼弹三弦儿。”奶奶颤颤巍巍说:“奶也想吃炸带鱼撒椒盐儿。”

日暮时分,正唱到关头,蒋龙忽地收起了竖琴,提醒道:“门禁。”

张弛才想起这茬,一看表,还有十分钟,顿时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背包,一边收拾一边支支吾吾:“我明天我明天……”

蒋龙接:“你明天还来找我,我乐意陪你练。”

张弛的书包扣怎么扣都扣不上,但嘴不停:“不耽误不耽误……”

蒋龙接:“不耽误我弹琴,我弹啥不是弹。”

张弛背上书包,外套帽子卡在书包带里,他一边张牙舞爪地整理,一边说:“好好好……”

蒋龙 他捋平外套,一拍他后背:“好好好别说了快走吧!”

“拜拜蒋龙!”张弛留下这句,手电都来不及打,一溜烟跑了。

从有缘再见蒋龙变成了拜拜蒋龙,蒋龙摇着尾巴在冰上弹三弦形状的竖琴,吹着口哨,心情愉快。

怕没缘的才说有缘,不怕拜拜的才说拜拜,鱼是这样,他断定人也是这样。他和张弛有缘,所以见了第二面,他和张弛不怕拜拜,所以明天还会见第三面。

明天他还能弹琴,明天他还能听张弛唱戏,要是运气够用,明天兴许还能吃到肉包子,他有点明白张弛说的“最好的日子”是什么意思了,虽然他的生活里有很多窟窿,但他正透过这些窟窿热切地眺望着明天。

第二天,蒋龙睡过了头,来到水面的时候,张弛正在岸边焦急地走来走去,手里拎着包子和豆浆。

看见蒋龙,张弛把早餐塞给他,然后直接要走。

“哎哎哎,你上哪儿去!”蒋龙抓他,没抓住。

张弛说:“等一早上你也不来!今儿星期一,我得赶紧上早课去!”半是闹别扭,半是真着急,张弛别过头不乐意让蒋龙看他的脸,转身走了。

蒋龙有点愧疚,冲着他的背影喊:“明天我肯定上闹钟!”

张弛没回头,闷闷地嗯了声。知道他没生气,蒋龙的心放回肚子里。

包子豆浆都凉透了,他狼吞虎咽。塑料袋让冬风吹进水里,油花朵朵游走。

晚上回去,蒋龙定了闹钟。

他不赖床,第二天早上他当真来得很早,比太阳都早。不仅如此,为了答谢张弛的包子,蒋龙也带了两份早餐。

这次是张弛来晚了,比太阳都晚。他来的时候,太阳正从水面升起。这是蒋龙第一次看见日出,晴光万绪,他觉得圣洁。

“蒋龙!”他听见张弛喊他。

“瞅啥呢?”张弛问。

“瞅太阳,真好看。”蒋龙说。

“是挺好看的。”阳光刺得张弛睁不开眼,但他扑闪着眼皮,鼻子皱起来,试图给予真诚的回复。注意到蒋龙的从容,他问:“你不觉得晃眼吗?”

蒋龙说:“啥叫晃眼?”

张弛这才知道,人鱼的眼睛不怕任何强光,灯、雪、太阳之类的东西不会剥夺他们的视力。他听了觉得羡慕,但细细校对自己的经验,又发现这项天赋似乎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饭!”蒋龙晃了晃手机的袋子。

张弛兴奋地接过袋子,拿到手里,水淋淋的,冷冰冰的,他问:“这是啥?”

“鱿条!”蒋龙很期待张弛的试吃。

张弛怕拉稀,也怕蒋龙伤心,他说:“昨儿吃坏肚子了,今儿没胃口。”又补上一句,“我看你吃。”

蒋龙没疑心,也不强求,他自己享用美餐。

其实张弛带饭了,就在背包里放着,看蒋龙吃,他也饿,但他不敢妄动,怕因为一些饮食习惯破坏来之不易的人鱼友谊。

吃罢鱿条,蒋龙又陪张弛练了几段,张弛嘴里高唱,肚子也跟着高唱。蒋龙说,你真没胃口假没胃口啊?你这胃口的调门儿比你嗓门都高啊。张弛唱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蒋龙的唠叨也让他心烦意乱,脚下打滑,一个晃范儿,张弛扑通一声掉下水。

那天蒋龙消化掉两人份的鱿条才从水里捞起了张弛,在张弛的牙齿机关枪声音里,他们约定以后俩人的早餐各吃各的。

之后的几天里,张弛每天都来湖边练戏,蒋龙每天都来岸边练琴。他俩都觉得,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不管是戏、琴,还是他俩本身。

但到了周五晚上,眼看后天要上台,张弛反倒有些发怵。没了蒋龙,他怕自己不习惯。蒋龙也有些遗憾,一想到排练数日,却连看看人类舞台的机会都没有,他心里也不是滋味。

张弛和蒋龙一个蹲在地上,一个泡在水里,俩人对着别扭。张弛说:“你咋就没个腿呢。”

蒋龙说:“我咋就没个腿呢。”

张弛问:“你们就没有女巫啥的,研究点什么药水,喝了就能长出双腿之类的?”

蒋龙答:“有是有,但又不合法又伤身体的,我也不值当的啊。”

“也是哈。”张弛又垂下了脑袋。

周六清早,蒋龙还在刷牙,就听见头顶传来震天响的呼唤:“蒋龙!蒋龙!”

从水里探出脑袋,他看见张弛推着架轮椅,一脸兴奋:“蒋龙,你看这是啥!”

蒋龙懵了。

“你坐上来,我推着你,再用这毛毯一盖……”张弛扶他上轮椅,又摊开块毯子:“想去哪去哪!想蒙谁蒙谁!”

蒋龙无所适从:“这这这这这……”

蒋龙觉得坐垫挺软乎:“这好像……”

摇摇轮子,蒋龙进退自如:“……这好像也行?”

“这准行!”张弛推着轮椅兴奋地转起了圈。

蒋龙这才被张弛的兴奋感染,在旋转的世界里大呼小叫,像个得意的将军。

这感觉真像打了胜仗一般,他妈说他不会一直坚持弹琴,也不会在北京生存下去,但他每天弹琴,也在北京结交了好友。他爸说不要招惹人类,但他正迫不及待要看看人类的世界去,有张弛在,他得以享受自己盲目的勇气。

人鱼把醉醺醺的理想主义当罪名,但他偏要把这当成美德,不仅如此,他还要标榜它,歌颂它,把它当成毯子披在笨重的尾巴上,把它当成轮子带自己前往一个没有气泡的地方。

张弛一脚踹开宿舍的门。

宿舍里其他俩人正在打牌,闻声探头,又双双跳下床,迎蒋龙进屋。

“你还真把他带回来了!”说话的人长了一双圆眼睛,叫王皓。

“这哥们儿,就是美人鱼?”搭腔的人长了一双细眼睛,叫叶浏。

张弛说:“那还有假!蒋龙,给他们亮个相!”

蒋龙不输气势,大手一挥掀开毯子,一条明亮的尾巴高高昂起。

“是跟普通水产看着不一样嘿!”王皓俯身打量,眼神虔诚。

蒋龙尾巴尖打颤,连脸上的笑容都在发力。叶浏见状,担忧发问:“你这么翘着尾巴是为了给我们展示,还是这么坐着舒服?”

“这样儿是挺考验核心力量的。”就坡下驴,蒋龙松懈了力道,尾巴耷拉下来。

张弛拍拍他的尾巴:“就当是自个儿家,不用这么客气。”

“这不是给兄弟们看看眼。”蒋龙傻乐一下。

张弛接来蒋龙本是为了排练,但王皓叶浏妖言惑他俩道,演出事小,上岸事大,好不容易来人类世界一趟,可得带蒋龙好好逛逛,尽地主之谊。张弛了解他俩,首先是自己想上街放风,其次再做个顺水人情,其心可诛。但是转念一想,这段时间,蒋龙净忙着 衬张弛,不定耽误多少私事呢。如今他好容易来一趟,张弛得为他好好打点一回。

因此,趁蒋龙午睡,张弛撺掇其他两人规划起下午的观光路线。

“首先他是个人鱼,湖啊河啊的景点儿得避开。”一张北京旅游地图摊在桌上,王皓首先在北海公园上打了个叉,“叶浏你咋想的,带条鱼去划船,残忍不啊?”

叶浏说:“是我疏忽了。但是王皓你这圈出来的也不合适啊,北京动物园它就不残忍了吗?”

“带他认祖归宗。”

“历史博物馆又是啥?”

“咱们一块认祖归宗。”

张弛忍无可忍:“你俩可闭嘴吧,人好不容易上来一次,咱不得带人家玩儿好了,你俩好,挑的这都是啥,小学生春游呢?”

“咋叫玩儿好呢?”

挨了熊,叶浏和王皓抖擞精神,开始思考。

“得大气,不能显得咱人类跌份儿。”

“得独特,不能跟他们海底的景点儿大同小异。”

“得禁逛,不能走两步到头儿了。”

蒋龙最终在三人期待的目光中醒来,吓了一跳。

“蒋龙,你爬过长城吗?”张弛目光灼灼,这样问道。

寒风刺骨,三人轮流推着一鱼在青砖山路上飞速冲刺。

蒋龙尖叫:“谢谢你们!”

三人回:“不客气!”声音错落有致,回荡在群山之间。

蒋龙继续尖叫:“但是能不能慢点儿啊!”

叶浏说:“没事,我们不累!”

蒋龙还在尖叫:“但是我的鼻涕快飞到眼睛里了!”

叶浏放缓了速度,王皓递纸,张弛叮嘱:“快点儿擦,擦完继续赶路,要不赶不上看日落了!”

途中蒋龙吵着太冷,张弛还花高价为他购置了一顶雷锋帽。

登顶之时,三个人累得汗流浃背,脸颊通红,脑袋顶直冒白气,一条鱼冻得紧裹毛毯,抖如筛糠,头顶还扣着顶雷锋帽。

大冷天的,长城上人迹罕至,除了他仨,就是一个老外。老外看到轮椅上虚弱的蒋龙,唏嘘摇头,看到推他上山、气喘吁吁的三个好兄弟,又欣慰点头。

王皓的目光和老外交接,立马兴奋地拉他仨低声惊叹:“诶!那边儿有个老外!”

张弛偷看一眼又把头扎回来:“诶呦!真是!老外!”

叶浏说:“蒋龙,快去,正好我带着相机,给你和老外合个影!”

蒋龙还在发抖:“为为为什么要和老老老外合影啊。”

王皓训他:“这孩子!不懂事儿呢!”说着把蒋龙推向了老外面前。

张弛凑在耳边小声提醒蒋龙:“英语!说英语!正好练练说英语!”

叶浏已经在对面打开了镜头盖,并示意蒋龙要微笑。

蒋龙痛苦万分,别过脸去,又被王皓摆正身子,老外疑惑而友善地看着他。

“大方儿的!”张弛点点蒋龙。

蒋龙感觉自己要大脑缺氧了,只得快点结束这一切。他向老外伸出手:“may i take a picture with you? ”

“喔!”蒋龙听到其他三个人在低声喝彩,更痛苦了。

老外欣然同意,叶浏按下快门。

二十年后,叶浏的女儿在家里翻到一张奇怪的旧照片,一个外国人和一个残疾人双双比着大拇指,外国人笑容温暖,残疾人表情痛苦。女儿问:“爸爸,这个中国叔叔的腿是被外国叔叔打断的吗?”

天空愁云惨淡,山野一派灰青。

王皓唏嘘:“我这望长城内外这怎么惟余莽莽呢。”

蒋龙冻得袖上了手:“是啊,日落呢,张弛。”

叶浏也袖上了手:“日落呢,张弛。”

张弛看了看表,又眯眼看了看天空,沉着发出判断:“不到时候呢吧。”

顾盼其余三人,皆如地瓜秧子,张弛活跃气氛道:“正好,趁着等待的时间,咱们给蒋龙介绍介绍这万里长城。”

蒋龙眼睛亮了:“是啊是啊,给我讲讲,其实我没看懂这地方有啥稀奇的。”

“没啥稀奇”的评价给予三人釜底抽薪般的重创,耗时一中午书就的旅游预案瞬时沦为豆腐渣。

“长城啊!”王皓应激般开嗓,“有着悠久的历史!”

蒋龙点点头,等他继续说。

“这个历史呢……”王皓肚里没货,皱眉,使拐子撞叶浏,要他接话。

“……这个历史啊,非常悠久!”叶浏像接过个新出锅的山药,倒腾一番又掉地上,挫败退场,又碎嘴一句:“我也没学过历史啊……”

张弛勇担重任,接过话头,很不娓娓地道来:“这个历史就是,……打仗!……呃这个,放火……还有个孟姜女,把它给哭塌了……啊反正你大概明白了吧!”

蒋龙拿毯子擦了擦鼻涕,反应了一会,艰难开口:“啊……那就,明白了吧。挺好的。”

“明白了复述一遍。”王皓春风化雨。

“滚!”其余三人怒斥。

表盘里的指针眼瞅就要从六蹦向七,张弛聚精会神地计量着时间。

“张弛啊,咱别等了。”王皓说。

张弛挥手赶他:“不的,别急。”

“张弛啊,肯定没日落了,咱走吧。”叶浏说。

张弛不耐烦了:“都说了别急!我盯着点儿呢!”

“不是啊张弛,我们看见月亮了。”蒋龙说。

张弛抬头看,蒋龙头上顶着大盘子似的月亮,那么老亮。

“那,赏会儿月再走吗?”张弛问。

“再赏会儿月蒋龙就冻休克了。”叶浏劝。

“旅游的同时也得兼顾生命啊。”王皓劝。

张弛想让蒋龙玩儿好,也怕蒋龙玩儿完,所以他正了正蒋龙的帽子,同意打道下山。

蒋龙冻得直犯迷瞪,他想,可不能睡啊,这地方,睡了指不定就醒不过来了。叫什么来着这地方,长城是吧,有悠久的历史,历史非常的悠久,具体什么历史没明白,但听着还挺血腥的,这人世是很奸险,他爸说的不全是放屁。他这么想着,还是睡着了。

再醒来,他坐在冒着热气的小店里。

“醒了?吃涮羊肉,暖和暖和!”张弛给蒋龙挑了一筷子,羊肉卷让细细的筷子尖捻得像朵花。

压进沸水,浸烫着色,抄进小碗,滚上麻酱,蒋龙丢进嘴里大嚼,麻酱温凉浓稠,羊肉滚烫柔软,唇齿跳跃,香气满盈。

蒋龙的眼泪上涌,又嚼几下,恋恋不舍咽了。他说:“张弛啊,下次我要再来人类世界,肯定不是冲你,我就冲这锅肉。”

经过这一天的折腾,他此刻恨不得跳进锅里偿还这口羊肉的恩情。现在让他承认面前翻滚的是大海,而真正的大海是个火锅,也没什么难的。

“他俩呢?”蒋龙问。

“他俩怕查寝,翻墙回去了。”

蒋龙心里暗喜。他喜欢叶浏和王皓,但他更习惯跟张弛两个人在一起。

张弛不怎么吭声,闷头给蒋龙夹肉。羊肉垒成一座小山,麻酱小碗不见麻酱。

“够了够了!你也吃。”蒋龙也给张弛夹了一筷子。

张弛夹起羊肉,看看蒋龙,又放下筷子,低着头。

蒋龙也低头,想看清张弛的表情,他问:“你咋了?”

他听见张弛叹气:“感觉对不住你。你好不容易来一次,我也没带你玩好,还把你冻个够呛。”

蒋龙拍拍他的手背:“多大点儿事。吃肉吧你。”

“他俩走之前还训我了,说我这事儿办得是不太聪明。”张弛挠挠头。

“都已经这么傻了,就赶紧多吃点肉补补,啊。”蒋龙塞了张弛一嘴羊肉,堵住他的嘴。

蒋龙每一个字儿都是真心的,他觉得张弛傻,也觉得张弛该多吃点肉。

对于人鱼来说,张弛傻之至罕,傻到用心准备一场与发迹、扬名无关的小表演,傻到仍在谈论小学课堂上提及的梦想,傻到春天尚无踪迹的时候,推一条没脚的鱼爬一座人间的山。

对于人类来说,张弛也实在太瘦了一点,他肩膀很宽,骨架很厚,但皮肉紧俏,只薄薄附上一层,像琥珀,内里筋骨的形状都清晰可辨。又因为年轻,不像成年人的清颀,总微微佝偻着、瑟缩着,像一棵幼嫩的、有点丑陋的树。

透过白气,蒋龙观察着张弛,他和教科书上任何一个人类都不同。其实教科书上的人类本来也各不相同,但他还是要这样想,张弛和任何人类都不同。

张弛的头发很短,但也很密。张弛的眉眼都毛茸茸的,像珊瑚的绒毛。张弛的眼睛像脆弱的水草。这纯粹是一张小孩的面孔,但颊侧硬朗的线条又暗示着他成为一个成人的可能。

老电影里,愚蠢的人鱼藏在葡萄酒桶背后,爱上孤单的水手,于是偷走他的烟斗。蒋龙想,套用到自己身上的话,就是孤单的人鱼遇到了愚蠢的水手,坐着一架轮椅,藏在火锅曼妙的白气里。他觉得这比电影浪漫得多。

人类的浪漫天赋常常让蒋龙折腰。像是轮椅,可以藏起象征阶级的鱼尾,可以让爱人的双手掌握自己的方向,可以让他们去往任何无需登上阶梯的地方。像是火锅,可以让小小的一汪海洋沸腾,可以让已死之物在这片海洋中自由漂荡,好像一次祷告。他们的呼吸可以通过白气联结,他们可以吐露心声,又假装被白气隐匿。

蒋龙说:“要是火锅里放得下大海,我就搬进这里面住。”

张弛说:“那你不就被烫坏啦。”

张弛没见过涮肉馆打烊,他就以为这地方不会打烊。

盘子吃净了,锅也捞空了,张弛拎来只大暖瓶,一碗一碗续茶水。这会儿他正被蒋龙盘问是否有心仪的女孩儿,老板熄了门口的灯,店里只剩他们一桌。

“心仪啊,这咋说呢,也说不上吧。”张弛本就不太灵活的舌头打了更多结,手上的小动作也更多,一次性台布让他戳出好几个洞。

叮呤咣啷,老板收拾着空酒瓶。

“那就是有呗!”蒋龙替他回答,“你们学校的?”

“也不算有,就是老在一块搭戏,有时候吃饭的时候能碰见,每次说话都挺大方,那么个女孩儿……”张弛的声音黏黏糊糊。

蒋龙的心脏砰砰直跳。唰的一声,他回头,见老板撕掉一页日历。

“她喜欢你不?”

“都是同学,人肯定也没往那儿想。”

“我觉着她也喜欢你。”

“老说这个干嘛,脑子里光装这个了?”张弛应该是真让他说得不好意思了,耳朵根连着腮 子泛红,看着像酒鬼。

花尾巴小狗摇着铃铛追赶老板的笤帚,老板拿脚赶它:“去!去!”笤帚茬儿很粗,扫在洋灰地上,唰啦唰啦,烟头和啤酒瓶盖随尘土滚动,刺啦刺啦,配着小狗的铃铛,叮铃叮铃,他俩都觉得心烦意乱。

“走吗,二位?我要回家睡觉去喽。”老板招呼他俩。

原来一直在一家饭馆里坐着,总能看到它打烊。这是张弛十来年人生里的又一个重大发现。

俩人在街头溜达,北京的冬夜枯枝般冷硬。

橘黄色的路灯光芒里,张弛和蒋龙不断呼出橙色的气团,看着像火焰,但他们都冻得要命。

“找个地方住吧,要不都成冰棍儿了。”张弛说。

掏遍书包每个口袋缝,张弛摸出最后一毛钱,小心翼翼地搁在柜台上,数来数去。

老板娘脸特臭,抱着胳膊,冷眼瞧他。她说:“甭数了,四个小时,饶你们半个钟头。”说着把钥匙甩在柜台上,清脆动静,然后钻进门帘睡觉去了。

房间不太干净,他俩从床单上捻出好几根头发,窗帘也一股酸味。但是炉子烧得很旺,他俩进屋就开始冒汗,双双把上衣脱了。

张弛的背心空空荡荡的,露出的两条胳膊比脸蛋要白。他跟蒋龙想象的一样瘦,但肩膀的线条是圆润的。

“你怎么这么瘦?”张弛说。

“瘦吗?”蒋龙没想到这话会先从张弛嘴里讲出来,他撩起背心:“我这还有腹肌呢。”

张弛“嚯”了一声,也坐到了床上:“原来你肚子上也有鳞片。”

“嗯呢呗。”蒋龙没想到张弛的关注点在这儿,白白提了一口气。但他比较大方,邀请道:“摸摸。”

隔壁传来骚动,一些黏腻的声音钻进他俩的耳朵。

“啥玩意儿隔壁这是。”张弛后脖子冒汗。

蒋龙竖着耳朵听了会儿,没动静了。他又把衣服撩到同样的位置,继续向张弛发出同样的邀请:“摸摸。”

“不用不用。”张弛感觉他俩还没熟到这份儿,而且隔壁闹出的动静让他感觉自己在做贼。

蒋龙看张弛的耳朵,跟刚才在饭馆时一样红,心脏又狂跳起来。张弛刚才的红耳朵是因为一个总一起唱戏、说话大方的女孩儿,张弛现在的红耳朵是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鳞片。蒋龙感觉自己有点小心眼,又有点坏心眼,他想在红耳朵上称王称霸一回。

他拉过张弛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手是凉的,鳞片也是凉的,他俩都打了个小小的激灵。鳞片是硬的,但薄而脆,像蜻蜓的翅膀,张弛能透过鳞片感受到他柔软的皮肤,正随他的呼吸上下起伏着。

鳞片是淡粉色的,闪着光,像整齐罗列的宝石,张弛的指甲也是淡粉色的,没有光,像混入宝石的赝品。

感到一阵目眩,张弛才发现自己一直暗暗屏息。

松开张弛的手,蒋龙抬眼看着张弛,眼里带着笑。

“怎么样?”蒋龙问。

“你皮肤挺好。”张弛说,近乎慌乱地破坏这怪异的氛围。

关灯上床,蒋龙非要抱着张弛的胳膊睡。

“压我麻筋儿了你!”张弛大叫,趁机松绑。

蒋龙一个腾挪,又抱上张弛另一条胳膊。

“别扒拉我,太热了。”张弛抗议。

“给你降温。”蒋龙把张弛的胳膊贴在自己的鳞片上。

“不行不行,夹汗毛啊你这。”张弛抽回手,又被蒋龙的脑袋压住了肩膀。

他投降了,准备睡觉。

即将入梦时,他听见蒋龙说:“这窗帘也太臭了。”他迷迷糊糊说:“咱俩换换,我睡里面。”

摸黑换了位置,张弛重新准备入梦。突然,一股尿意袭来。刚才喝下的一暖壶茶水列好了队,把大门砸得山响,催张弛起来尿尿。

张弛忍了再忍,忍不住,擦着边下床去。

蒋龙睡得轻,让他吵醒了,骂他:“张弛你真烦人。”

张弛极轻地回骂:“我都没说你烦人。”

开灯撒尿,关灯上床。

这窗帘是有点臭。张弛转身冲着蒋龙睡,从他后脖颈那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苦味儿。他小时候听人说大海是咸的,总想尝尝是怎么个咸法。第一次去海边,张弛跳进海里喝了一大口,苦的,齁苦齁苦。蒋龙身上也是这种苦味,但不是齁苦齁苦的。在这样一个房间里,这是一种清朗的苦味。

张弛心不在焉地嗅着,又睡去了。

蒋龙太累了,打起了呼噜。和人类的呼噜声不太一样,蒋龙的呼噜像鲸鱼叫,于是张弛梦见了鲸鱼。他骑着鲸鱼飞回自己的家,穿过云层,透过窗户,他看见爸爸妈妈睡得正香。他敲敲窗户:妈!我想上厕所。

……

上厕所?

张弛醒了,又是尿憋醒的。

他和肚里的茶水交战一番,仍无法将其劝返,主要也确实无处可返。

他又擦着边儿下床,这次蒋龙没醒,他松了口气。厕所门锈得厉害,吱呀一声,张弛心惊,果然又听见蒋龙嚷起来:“你哪儿来那么多尿啊张弛!”

“喝水喝的……”张弛有气无力。

重新躺下,这回张弛提前开始紧张。待会儿不会又被憋醒吧,他想。

蒋龙翻了个身,鲸鱼的声音消失了,他呼出的鼻息扑在张弛脸上。床很窄,蒋龙睡觉又爱挤人,张弛感觉他俩的脸快要贴上了,但又不想翻身去闻臭窗帘,所以他伸手轻轻推开蒋龙的肩膀。和人类的肩膀不同,蒋龙的骨头小得出奇,摸起来是柔软的。

蒋龙的骨头可能像鱼刺一样又细又小。张弛想。又想起刚才摸到的鳞片,人类没有,又和鱼不同,人鱼真是奇异的种族,而他现在正和这种奇异的种族睡在同一张床上,明天还能站在同一个舞台上,哦不对,他站着,人鱼坐着。

张弛发现自己睡不着了,他索性专心等待尿意。

蒋龙哼哼唧唧说起梦话:“张弛……”

听到自己的名字,张弛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他睁开眼睛,在黑暗里盯住蒋龙的嘴唇,想知道他会说出点什么。

“张弛你这句太难听了张弛。”

真缺德啊这条鱼。

他踹了踹蒋龙的尾巴:“起开,蒋龙,我要去尿尿。”

蒋龙醒了,气得叫唤,在床上滚来滚去。

“你是不是属大坝的啊?”他问。

“反正也该起了。”张弛不怎么愧疚。

天还没亮,张弛说,绕到天安门那儿看升旗吧。他来北京这么久,一次都还没看过。蒋龙说,升旗怎么看?张弛说,就看。

他俩等了半天,直到广场上慢慢聚集了一些人,天色渐渐明亮起来。

半透明的红色缓缓上升,他俩沉默地注视,乐声终止,他们的目光又下落交汇。

太阳升起来了,地平线处大面积的红色照拂他们的身体,这时候,他们只是一个人类和一条人鱼,双手牵在一起。

路过学校门口的早点摊,蒋龙非要尝尝豆汁儿。张弛说,那玩意儿可不是谁都能喝啊。蒋龙不听,结果一口干下去,表情比跟老外合影还难看。

蒋龙:“你知道乌贼吗?”

张弛:“早让你别喝了。”

蒋龙:“你小时候养过乌贼吗?”

张弛:“我长大了也没养过乌贼啊!”

蒋龙:“你小时候给乌贼洗澡的时候被它喷过墨汁吗?”

张弛:“为什么在海里还要洗澡啊!”

蒋龙:“这个和那个墨汁简直一个味儿。”

张弛:“这么简单个底有必要铺那么多句吗!”

回学校后,俩人的排练才步入正轨。

练了几段,蒋龙感觉张弛状态不对,嗓子特紧,眼神特松,反应慢半拍,老犯困似的。

吃完午饭,张弛披着外套睡着了。蒋龙看他睡得香,不忍叫他,但眼瞅离走台就剩一个点儿了,只得把他叫醒。

“张弛!”蒋龙喊。

张弛没动。

蒋龙摇摇他,还是没醒。

蒋龙突然想,张弛不会是死了吧!他知道人类是很脆弱的生物。张弛不会死吧,可万一张弛真死了,那怎么办?

他双手发软,撇了竖琴,扑在张弛身前,用力摇他,喊道:“张弛!张弛!”

张弛醒了,不太自在地哼哼。蒋龙抓他的手,滚烫。

完了,张弛真要死了!体温上升,然后变成泡沫,张弛马上就要在这件外套下死去了。

吱呀门响,王皓和叶浏走进排练厅。

“你们来了……”蒋龙尾音发颤,“张弛要死了!”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蒋龙哭了起来。

“啊?昨天不还好好的?”二人大惊,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张弛,跪坐在他身边,一个探他的鼻息,一个试他的脉搏。

他俩疑惑地对视了一眼,又摸摸张弛的额头。

“……谁有体温计啊?”王皓问。

遭受一番折腾,张弛彻底清醒过来。他脑子昏昏沉沉的,鼻腔和喉咙疼成一片。浑身酸软,他努力坐起身,看到蒋龙王皓叶浏三人整齐地跪在他面前,蒋龙满脸泪水,还在抽噎。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盖着件白色的外套。

“咱改排《秦雪梅哭灵》了?”

张弛发烧了。

叶浏跟蒋龙好一通解释,才让他明白,发烧是病,但不是绝症,张弛不会变成泡沫,也不会死。

现在张弛披着厚外套,喝了好多水,还吃了王皓珍藏的黄桃罐头,精神好了些,但仍不足以支持他从容上台。

蒋龙心焦,一会给张弛拧罐头,一会给张弛拧毛巾,隔一会便问一句:“现在好点了吗?”

张弛虚弱地说:“你安静会儿,我兴许能好点。”

蒋龙闭了嘴。没法在台下 助张弛,就在台上 助张弛, 助张弛的方法就是弹好弦子。蒋龙从口袋里抽出竖琴,捻成三弦,专注地弹奏起来。

张弛小声地应和,用极小的幅度摇头晃脑。

蒋龙开心起来,指尖一勾,变作竖琴,小溪流淌,手掌一抚,变作古筝,明珠落盘,手腕一转,变葫芦丝,夏虫啁啾。

一曲作罢,王皓鼓掌:“弹得真好!但能不能别变调,你看张弛。”

叶浏正拍着张弛的后背,张弛正拍着自己的大腿,咳嗽声地动山摇。

王皓说:“都瘘了。”

叶浏说:“谁给谁伴奏呢这是。”

临上场走台时,蒋龙问:“到时候,我坐哪儿?”

张弛从侧幕条一指:“那边儿那排椅子,别人怎么坐,你就怎么坐。”他探出点身子瞅了一眼,补了句:“坐最左边吧,这样我一抬头就能看见你。”

“净惦记着看我了,那不晃范儿吗。”

“好家伙,蒋龙,我现在这样,能活着下台就不赖了。”

叶浏凑上前,拍拍蒋龙,递上把三弦,嘱咐道:“都打过招呼了,你到时候就拿这把弦子上台。到时候注意低着点儿头,有人问你,也别言语。”

弦子的主人叫老欧,不爱弹弦,爱看电影,一听说有人能替他上台,当即丢下弦子,直奔录像厅。

蒋龙说:“不用,我的琴用着更趁手。”

王皓说:“别了,万一你弹高兴了变把贝斯,咱们这场子就变地下摇滚了。”

这回走台,师傅不在,台上几个年纪轻的明摆着懈怠起来,荒腔走板,听来不太入耳。张弛没懈怠,他拼上一百的力气,但又被病灶卷去八十分的力气,听来也难入耳。

在灯光下,张弛强打精神才能撑起全部的骨头,让自己不像皮影般倒伏。

在黑暗里,蒋龙为张弛捏着把汗,他想看清张弛的眼睛,又怕张弛真的向他投来目光,那将是张弛在最后关头的求救信号。

到最后,张弛也没回过头。但这依然是一场差强人意的表演。

张弛晃晃悠悠来到蒋龙面前,摸索着力道蹲下,垂下脑袋,叹了口气。蒋龙摸摸他的脑袋,像安抚一只宠物,但张弛不是他的宠物。似乎觉得不够、不妥,蒋龙用自己的脑袋贴上他的脑袋,蹭了蹭,像两只交好的宠物。

蒋龙摸摸他的脸,仍是滚烫的,他极力压抑着内心的不安,说着:“怨我。”

任何人鱼的死亡都别无二致,不论法官、英雄还是罪犯,他们的体温渐渐升高,从额头到掌心,再到尾巴,然后随上升的洋流涣散形状,直到成为泡沫,汇入海底众生的鼻息。

蒋龙说:“怨我,我要是不来,你也不会生病。”

人类是多么脆弱,汗湿后背,冷风吹拂,就会生一场大病。

张弛说:“怨我。”

人类又是多么坚韧,吃下黄桃罐头,就又能在濒死的体温中和琴高唱,而不消散精神,而不变成泡沫。

张弛说:“从一开始就怨我,带你来了,玩没玩好,戏也没唱好。到了晚上,就这样地上了台,没准儿你得跟我一块吃臭鸡蛋。”他一难过就变成了碎嘴子。

蒋龙抚摸他的脸,又抚过他的鬓角、耳朵、脖颈,像驯服一匹海马,他像念叨咒语般讲道:“还没到晚上呢,别说丧气话。再说,能上台,我就高兴。就算连台都不让上了,就停在现在这儿,没灯光,也没人叫好,能跟你来这一趟,我都高兴。”他也成了碎嘴子了。

张弛握了握他的手,因着一贯的敏感症,他没自信确认这番话里的虚实比例,但他想,能遇到蒋龙是多好的事。

“对了,”蒋龙拍拍他的手,“臭鸡蛋是啥吃的,好吃吗?”

掌灯时,演员们准备更衣、上妆,后台人影绰绰,衣袖翻飞。张弛对镜化妆,手指发抖,在眼皮上画出一排锯齿。

王皓从对面的镜子里盯他,说:“你撂下吧,等我画完了,我给你画。”

蒋龙来劲了:“我 你画吧张弛!”

张弛不信他:“你会画?”

蒋龙已然一手掠来他的笔,一手按上他的肩,行云流水。他说:“没问题的,我小时候练过书法。”

张弛纳闷:“那墨到了水里不就洇开了吗?”

王皓崩溃:“书法和化妆有什么关系啊到底!没人关心这个吗!”

蒋龙说:“不知道你们用什么墨,我们用的是乌贼。”

张弛崩溃:“所以养乌贼就是干这个用啊!”

王皓崩溃:“怎么讨论的还是书法的事儿!”

“好了。”蒋龙挥斥方遒,一气呵成,“照照镜子。”

张弛望向镜子里的自己,蒋龙望向镜子里的张弛,王皓望向镜子里的镜子里的张弛,左右眼皮上,两排锯齿。

蒋龙像个得意的理发师,托着张弛的脑袋对镜子微笑:“怎么样,很对称吧。”

“不能对称啊!”张弛痛喝,隔壁的叶浏闻声以为他已经战胜了病魔。

“我左边这个是手抖没画好!”张弛一边翻纸巾一边解释。

“你不早说!我以为故意做的造型儿呢!”蒋龙又抄起笔,按住他的脑袋,“没事,我给你改改,能改好。”

张弛回头看王皓,求助的眼神。王皓干脆不画了,挂着半拉妆容转过身来,乐呵呵地:“我也想看看他咋给你改好。”

蒋龙描画一番,对比左右,调整平衡,又描画一番。后退查看,又凑近补充。

“收手吧蒋龙。”王皓阻拦,“再画就画到眼眶了。”

“我想让它对称啊!”蒋龙抓着笔,被王皓推走。

张弛看着镜子里的黑眼圈,感觉嘴里长出几个火泡。

“像老外。”王皓鼓励他。

妆扮完毕,蒋龙仰头看着张弛,好多面镜子里的蒋龙也仰头看着张弛。妆容粗拙,衣衫华彩,桃色的脂粉掩住一些病气,张弛像个没有张弛痕迹的娃娃了。

蒋龙说:“要是这儿的每个人都扮成这样,我就认不出你了。”

“那以后我要扮成别的样儿,再以后要变成别的样儿,你都认不出我?”张弛突然掷出这么一句。回过神,他自己都为话头儿里的尖酸而纳闷。

蒋龙也窒住一瞬,舌头失灵。

王皓力图扭转这不妙的局势:“你就找那群人里最傻的那个呗。”

张弛立马回讥:“你才傻。”

“你傻。”

“你傻。”

“你最傻。”

张弛在口水骂战里从善如流地下了台阶。

到点儿上台,张弛起身,阔步入场,不知怎么的,他的背影近乎孤绝,远看像摇摇晃晃的火苗。

蒋龙紧紧望他,体察他的燃烧。

他听见观众的声音,感觉到一团热烘烘的注目。

灯亮如开膛,弦音如火光。蒋龙的心跳如闪电落下,手指击弦,像暴雨洞穿海面。

他没见过火焰,火焰是人鱼口中的神谕,但在这方寸剧场里,他犹如置身一场大火。

大海的艺术就像大海本身,宏大、肃穆、汹涌、森严,大海的剧场犹如教堂,剧目如父辈教义的沉积,观众如受洗的婴儿,这里的艺术是一场净化仪式。

而对人类来说不然,人类的艺术是火焰,就像此刻的剧场,破败、热辣、喧腾、躁动,灯光甜腻,歌乐尖厉,掌声铮铮。人类的观众如火星四溢,绽放金色。

蒋龙如享受阳光般享受这场火焰。

蒋龙如爱戴降下火焰的神灵般爱戴灯光下的张弛。

有那么一下子,蒋龙忽然希望自己被海浪留在这个干燥的地方。

飞扬的灰尘里,张弛望向他,眼底亮得晃眼。

蒋龙第一次明白人类说的晃眼是什么意思,明亮、晶莹,但会让人心怀不忍地移开目光。

望向蒋龙时,他不再是没有张弛痕迹的、充满神性的人偶,蒋龙认得,那是张弛,那神色是在向他求救。

他开始对刚才轻浮的假设心怀愧疚,哪怕后台所有的人,加上台下所有的人,再加上场外等候的、街边漫游的,一千个人一万个人,都让他用锯齿般的笔触画上这样的油彩,他也能决然认出叫张弛的那个。

只有张弛会向他露出求救的神色。

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支持张弛的精神,但他相信张弛说的,能看见他,他就安心。他只需要在这里,被张弛看见,就能拯救张弛。

所以他屏住呼吸,确认自己的“存在”。他发动一种荒诞的意念,感受着自己的存在。

好像过了很久,张弛重新开口,是叫他们头疼了无数次的那一句。

台下的观众止了哨声,浸出善良的汗意。

唱声如断翅鸟,腾冲后堪堪跌落。

灯光熄灭,蒋龙像枝繁叶茂的大树,张开双臂,完完满满地托住这只鸟儿。

“你知道我刚在门口看见谁的车了吗?”王皓双眼放光:“我看见老史的车了!”

老史是附近派出所的民警。听名字,蒋龙以为是位叔叔,但其实是个年轻女孩,还特漂亮。

去年王皓置办副业,上街边摆摊卖碟,让老史追着跑,俩人如此相识。反思改造完毕后,换作王皓追着老史跑,三天两头上派出所接老史,手里拎着汽水米花什么的。老史不用他接,她每天自己骑车下班,遇见王皓,她就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像只穿过胡同的燕子。王皓便追,汽水瓶子在车筐里滚撞,有时颠落地上摔破了,碎玻璃扎爆来人的车胎,久而久之,老史下班路上聚集了很多修车摊贩。

现在,这辆让他望尘莫及的自行车停在了剧场门口,自行车的主人也把自己藏在好多双眼睛里,做王皓的观众。甭管她本来是想来做谁的观众,既然王皓在台上,她就不能完全不算王皓的观众。

“我自行车钥匙呢?谁揣着呢?”王皓问,他急着跟老史实现非机动车道上的鹊桥相会。

“自行车啊……”叶浏错开眼神,作状回忆:“你之前不是说不好骑,想换一辆来着……”

“我是想,但想有啥用,我还想换个脑袋呢我。”王皓说着说着,感觉不太对劲,他望向张弛。

张弛看起来奄奄一息,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我以为你不骑了,就让叶浏把车子改了改。”

蒋龙看着他仨的脸色从绿变紫又变绿,怔怔低头,看向身下的轮椅。

“我的车!”王皓扑向轮子哭嚎,回过神,又转身扑向张弛:“我杀了你!”

蒋龙叶浏阻拦:“他是病人他是病人!”

张弛也不挣扎,勤谨地保持住奄奄一息的状态。

王皓恢复理智,后退一步,定定自持,又上前一步,留下最后的宣言:“张弛你病好了等我楔死你。”

叶浏拍拍王皓的肩,试图安慰:“没事,待会让老史骑车带你也行。”叶浏真诚地分析道:“她那么会骑自行车。”

王皓骂无可骂,一掸肩膀,甩掉叶浏的手,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听王皓走远,蒋龙对张弛竖起大拇指:“演得真好!你看,他都没扇你。”

张弛木然,没有反应,眼皮慢慢耷拉下来。

蒋龙拿手晃他:“出戏!张弛,出戏!”

叶浏察觉不对,扒开张弛的眼皮,又摸摸他的脑门,慌张起来:“这下张弛真要死了!”

叶浏背起张弛,说:“得赶紧带他去附近的诊所。”

张弛意识涣散,浑身无力,个子又大,叶浏背起张弛,走出三步,张弛半个人就快要耷拉在地上。

蒋龙说:“这么的,把他放轮椅上,你抱着我,我推着轮椅。”

叶浏迟疑:“这行吗?”

蒋龙拍板:“不行也得行,照你这么背着,张弛成墩布了。”

月色溶溶,自行车倒在草里,史策靠在路灯上,听王皓夜色中的剖白,她的目光像珍珠,喜悦,纯洁。

风吹过去,夹着一阵混乱的男声:“快点快点!”车轮声响,一个不规整的黑影从他俩的余光里掠过。

“什么玩意儿?”老史歪了头,朝那边儿望去。

“别管那个,我继续。”王皓按住她的肩膀。

“反了反了!就是刚才那边!”又一阵混乱,黑影匆匆折返。这回老史看清楚了一点,可能是某种大型农用机械。

“你老分心。”王皓不乐意了。

风吹过来,老史在风声中听见这么句:“他快死了!”

她一边竖起耳朵听,一边看王皓的表情,然后笑了。她说:“他们是不是鬼啊。”

王皓说:“你怕鬼吗?”

老史说:“我不怕鬼。”

老史说:“你怕鬼吗?”

王皓说:“我怕。”

“怕呀?”听着不像问句,像句邀请。

老史还是那样笑着,她伸出手,轻轻将王皓的脑袋揽在她肩上。

王皓头一次这么近地闻见她的洗发水味,他僵直的双手悬在空中良久,然后慢慢环住她的腰。

“我看你不怎么怕。”老史轻快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

叶浏急匆匆地冲进诊所,发黄的透明门帘滑过张弛的头,滑过蒋龙的头,再滑过叶浏的头。

护士说:“你把它扒开多好。”

“腾不出手啊!”叶浏直跺脚。

“你们仨谁看病?”

他仨交缠在一起,跟怪兽似的,护士看不清他们总共几条胳膊几条腿,又确认了一句:“是仨人是吧?看着是有三个头。”

“是是是,”叶浏整了整蒋龙尾巴上的毛毯,把他放在床上,又把张弛搀起,“他,他看病。”

护士说:“嚯,你仨原来能分开啊。”

量完体温,张弛问:“要打针吗?”

护士把药片装进纸包,头也不抬:“打。”

张弛问:“能不打吗?”

护士白他一眼,继续手头的活:“打针好得快。”

这句话本身没什么威力,可过去但凡护士说出这话,他妈就会揪着他耳朵说,听话!听话就是没得选。

他妈不在,他有机会选择好得不那么快。但这次是蒋龙摇着轮椅凑过来,跟他说,打针好得快!嘴脸特讨嫌。

蒋龙没拧他耳朵,也没让他听话,但他乖乖听话了。

张弛掀开纱帘,悲壮地进入。

蒋龙问叶浏:“打针是往哪儿打?”

叶浏说:“屁股。”

蒋龙说:“啥是屁股?”

叶浏说:“先等会儿。”他扒开条缝瞅了一眼,然后开唱:“你听着啊,站立宫门——叫……小……”

“啊!!”

帘子里传出张弛的惨叫声,每个音值都对。

叶浏满意:“这回唱得不赖。”

蒋龙摇头:“有点太像驴了。”

护士收针,冷着张脸子,想,这仨人挺有意思,一个打个针喊得像要吃人,一个跟诊所过票友瘾,一个不知道啥是屁股。

输上液,仨人都歇了口气。

张弛睡着了,特安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要不是看他胸口安稳的起伏,蒋龙又以为他要死了。

叶浏说:“蒋龙,我有个问题一直特纳闷,想问问你。”

“啥问题?”

“我们有个童话故事,是讲人鱼的,我特好奇,你们有关于人类的故事吗?”

叶浏给蒋龙讲了那个故事,最后,小美人鱼变成了泡沫,蒋龙的眉眼难过地低垂下来。

蒋龙说,人鱼故事的前半段和人类故事如出一辙,但结局是,小美人鱼认清了这份爱的虚伪与脆弱,因此了断了对王子的情愫,回到象征着永恒的大海。

蒋龙长大后就没再提起过,其实他小时候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就想不明白,他问他奶奶,一个人怎么能让自己的爱停止呢?他奶奶说,因为那是不对的。他说,可是,可是。他奶奶已经笑开了花,管这叫童言无忌。

可是奶奶,我爱你、还有爸爸妈妈,爱邻居家小美,爱海马、乌贼、珊瑚虫,爱唱歌、跳舞、做手工,要是有人告诉我,这些爱都不对,让我像关掉dvd一样终止这些爱,那还不如把我整个人也像dvd一样关掉算了。

爱是短暂的,大海是永恒的,爱是错误的,大海是正确的,但我血管里流动的也从来不是永恒与正确。

“人类是挺自恋的,觉得美人鱼就该为他,为他……”叶浏想说“为他送死”,但他觉得话不该这么说,正巧收音机里放到了《奉献》,他便说,“为他奉献。”

“但我更喜欢你们的版本。”蒋龙说。

叶浏顿了顿,说:“哎,其实我也是。就是感觉,怎么说呢,感情就是会那么发生,然后不由地往下走。”

“我真是投错胎了。”蒋龙长叹一口气。

人鱼不会说“感情就那样发生”,人鱼也不会说“不由地”,人鱼更不会说“奉献”,人鱼喜欢说“浪费”,喜欢说“白白地”,喜欢说“知错就改就好”。

蒋龙喜欢叶浏说的这个词,奉献。人之奉献和鱼之浪费其实都指向同样的傻事,蒋龙不吝承认那是傻事,但他认为这种傻事值得一个美丽的名分。

蒋龙看张弛,又看导管里滴滴坠落的液体。蒋龙的爱是点滴,一点一滴跳进张弛的血管里,就算这一切都不对,它也不会回到瓶子里去。

收音机里唱到,我拿什么奉献给你。

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的小孩。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不停地问,我不停地找。

蒋龙趴在床边睡着了,醒来时看到输液瓶空了,张弛的血正顺着导管回流。他叫醒叶浏,问:“这正常吗?”

叶浏说:“诶呦!咱俩真成。”

忙叫护士来拔了管。

门禁时间早已过了,他仨在诊所凑合了一宿。

怕张弛着凉,叶浏给他压了两床棉被,三件鸭绒袄。

半夜张弛梦见三昧真火了,醒来一身的汗。他拎起披在身上的外套,轻手轻脚下床,给蒋龙披一件,再给叶浏披一件,回到床上,又撇开一条棉被,安然入睡。

过了会儿,蒋龙梦见自己下地狱了,热醒了,看见自己身上多了件外套,叶浏的,他想,叶浏还挺心疼自己。怕叶浏着凉,他把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在叶浏身上。又看见张弛的被子只剩一条,想,淘气了,踹被了。他上前给张弛重新盖好。

叶浏睡着睡着梦见自己的眉毛着火了,醒来发现不知道是谁把一件外套盖在了自己头上。

第二天早晨,他仨都早早地醒了。

蒋龙出汗了:“我好热啊。”

叶浏扇着风:“我想洗澡。”

张弛失声了:“我的嗓子。”

临走前又让护士给拿了一副含片,护士问,昨晚睡得还行吗,我们这儿暖气是不是特不赖?

张弛用没有声音的声音说:“挺好的。”

叶浏替张弛请了一天病假,把他俩送到宿舍,一开门发现王皓也一宿没回来。叶浏瞅瞅张弛,张弛耸了耸眉毛,也挺意外。

叶浏上课去了,蒋龙在宿舍照料张弛。其实也不算照料,应该说是陪同。

张弛感觉,就算自己真病得失去自理能力了,也不敢让蒋龙照料。一个是他啥也不懂,一个是他啥都敢干。

蒋龙 他削苹果,让水果刀割了手,蒋龙 他沏茶水,让开水烫了肚皮。张弛说,我的蒋龙啊,我求你别干活了,我怕你把自己杀了。

最后张弛让蒋龙念报纸给他听,这是张弛能想到的,他俩在这个房间里能做的最安全的事。

早春的光是半透明的,透过绿色的纱窗,映在报纸上和蒋龙的手指上。人鱼的文字和人类的文字有些微小的出入,蒋龙逐字识读着,像个学字的小孩。张弛逐字纠正着,像一个识字多一点的小孩。

我国首次在国际冬啥会获奖。

冬奥会。

啥是冬奥会?

开在冬天的运动会。

邓小平同志来到深川。

深圳。

啥是深圳?

在很南边的地方,但离大海很近。

我国作出实施载人航天工程的战略决策。为什么要把人宰了?

不是那个宰,是装载的载,是要把人带上太空,去月球。

宿舍窗框上有个鸟窝,一到上午,鸟鸣声总是很大,但不招人讨厌,一串光明的喧哗。在这喧哗声里蒋龙抬起头,睁大眼望向张弛,问:“人能去太空,还能去月球?”

“说是能,那就能吧。”其实张弛也不知道。

“人一抬头就能看见月亮,还不知足,还非要上去才行?”

张弛想了想,说:“就因为一抬头就能看见月亮,才想上去看看。”这也是他猜的,但这句话说得更有底气了些,因为他就是这么想的。

“要是能去月亮上,那是不是也能去星星那儿?”

“能。”吹牛只有一次和无数次,张弛这次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给予肯定的回答,还附赠了一些自己的畅想:“想去哪个星座去哪个星座。”

“你想去哪个星座?”

“天蝎座。”

“为啥?”

“因为我就是天蝎座的。”

“那我是啥星座?”

张弛从床下拉出个纸箱,边找边说:“你生日是哪天?我 你查查。”

人类真勇敢,不仅想登上月亮,还用星星来代表自己、解释自己。

张弛告诉蒋龙,他是白羊座,白羊就是涮锅吃的那个,蒋龙特开心。白羊在火锅里游,他在大海里游,星星确证了白羊和蒋龙的联系,也就相当于确证了火锅和大海的联系。他希望大海越来越像火锅。

“这是啥书?”

“星座书。”

蒋龙抢来翻阅,见扉页上写着一行字:一定要好好保存哦,不然打你!还画了个凶巴巴的小人,圆脑袋,扎着俩小辫。

他眨眨眼,问:“是那个女孩儿送你的?”

张弛装傻:“哪个女孩儿?”

蒋龙合了书,“嘁”了一声,拿书打他。他重新展开报纸,自己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不念给张弛听。

张弛把书放回书箱,整理起来。

过了会儿,蒋龙的声音从报纸后传来:“昨天也没在后台看见什么女孩儿。”

张弛漫不经心地吐噜嘴:“下周那场她就在了。”

蒋龙“哦”了一声。

到了中午,叶浏和王皓推门进屋,一人手里拎一个饭盒。展开小桌板,打开饭盒,白气飞舞,但没啥香气。他俩带回的是炒白菜、烧豆腐和馒头。

蒋龙饿坏了,抄起一筷子就往嘴里送,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咋好吃啊这个。”咽干净了,补了句:“没涮羊肉好吃。”

“废话!”王皓使筷子打蒋龙的头,“食堂大锅饭,别的没有。”

张弛说:“王皓,给我个馒头。”从王皓手里接过馒头时,他小心地问:“你昨儿晚上……”

“没有没有,”王皓忙摆手,“甭提了,上午还跟叶浏骂呢,老史这损出儿,把我骗去派出所陪她盯了一宿夜班。”

张弛撇撇嘴,咬了口馒头:“我瞅你这可不像在骂人。”

王皓的牙花子马上就要勒不住笑意,还硬要装得义愤填膺。要是搁大海里,他一张嘴就能吐出一串泡泡,还是啥颜色都有的那种。

蒋龙叽叽嘎嘎地笑:“王皓装呢。”

王皓又给了蒋龙的脑袋一筷子:“你一小屁孩听得懂吗就跟着笑笑笑。”

“他今年一百五了王皓。”张弛小声地提醒。

“你有这么胖吗?”王皓惊讶地看蒋龙。

“不是体重,是岁数。”叶浏没见过这么笨的。

“你有这小屁孩岁数的一个零头大吗?”蒋龙扬扬下巴。

“好嘞爷爷,您吃好喝好,我先退了。”王皓无意缠斗,三拜九叩地转身出门去了。

“干啥去?”叶浏问。

“约了老史划船去!”

“谁大中午头子划船啊。”

“嘿!我们!”王皓转着圈消失在他仨的视野里,外套上的拉链在空中划了个骄傲的圆弧。

“萌萌听说你病了,说晚上要来看看你。”叶浏说。

“啊,那就来呗。”张弛眼神不敢乱飘,死死盯着豆腐,呈现出一种特不自然的专注。

蒋龙马上问道:“萌萌是谁?”

不等张弛磕巴着开口,叶浏先眉飞色舞地接茬:“是个女孩儿,特喜欢张弛。”

“啥啥啥啊!”张弛连忙摆手,不小心打飞了蒋龙的筷子。

“踩电门了你。”蒋龙俯身捡起筷子,在衣服上蹭来蹭去,“叶浏你可得告诉她让她快点来,张弛没治了已经。”

那一下午蒋龙都悬着心,像等台风过境,怕它来,又怕它迟迟不来,好奇它的形状,又恐惧它的力量。

终于在傍晚时候,传来阵脆生生的敲门声,蒋龙一听这声音就心头一紧。

“没锁!”蒋龙说。

吱呀门响,一个圆脸盘、扎俩辫子,但一点也不凶巴巴的女孩推开了门,左臂挎一袋黄桃罐头,右臂挂一兜葡萄,手里还捏着几串糖葫芦。

张弛从床上探出头来:“好家伙,水果大王!”

萌萌自然地展开桌板,卸下一堆果品,看起来对这里十分熟悉。她一边收拾一边说:“叶浏跟我说还来了个小朋友,我就多买了点。”

蒋龙不满地想,管谁叫小朋友呢!

“你好。”萌萌递给蒋龙一串糖葫芦,友好地看着他的眼睛。

蒋龙也看她的眼睛,这双眼睛又大又圆,明亮,崭新。虽然本就没谁的眼睛是旧的,但萌萌的眼睛一定是崭新的。

“你好。”蒋龙点点头,接过糖葫芦。

“我叫蒋诗萌,叫我萌萌就行。你叫什么?”萌萌问。

“我叫蒋龙。”

“叶浏说你也是东北的,咱还都姓蒋。”萌萌笑了,“五百年前是一家啊!”

五百年前是一家,他之前在人鱼的世界里没听过这种说法,因此被这种亘古尺度的亲昵惊到了一下。

“你先吃着,我瞅瞅张弛去。糖葫芦是在门口随便买的,也不知道甜不甜。”萌萌说着,往张弛床边走去,又回头看看了蒋龙的糖葫芦:“快吃吧,都化了。”

蒋龙这才发现金色的糖浆已经滴在手上,黏黏糊糊的。

蒋龙来到人类世界的第一个晚上在小旅馆度过,第二个晚上在小诊所度过,第三个晚上他终于能在一个相对来说更像“家”的地方度过。

宿舍本是四人间,四床的主人原是位姓刘的师哥,去年这位刘师哥下定决心转去隔壁武校学咏春,因而为此刻的蒋龙空出个铺位。

蒋龙睡四床,张弛是三床,他俩头对头。熄灯之后,蒋龙看张弛叼着个手电,拿个小本子写字。

蒋龙探头过来,想知道他在写些什么。

张弛写得正专注,让他吓了一跳,忙合了本子,抬起头来,嘴里的手电光直直映白蒋龙的脸,像个小鬼。吐了手电,张弛说:“干啥啊你!”

蒋龙也让他吓了一跳:“干啥啊你!”

“张弛又写日记呢。”王皓冲着墙,不知在干些啥,声音里夹着阴阳劲儿:“少女心事。”

蒋龙来劲了:“写啥高兴事了?能看吗?”

张弛打他的手,吐字如崩豆:“不!能!”

“那是不是写的事不太高兴啊?”

“那是高不高兴的事儿吗!反正不给看。”

“萌萌能看吗?”

“跟萌萌又有啥关系。蒋龙你烦不烦,睡觉吧!”张弛的尾音有些粗重。

蒋龙闭了嘴,才反应过来自己有点胡搅蛮缠了。

他缩回床上躺好,想起白天念过的报纸。

萌萌来的时候,张弛拿那沓报纸铺在桌上,垫了葡萄。糖葫芦确实不甜,但葡萄是甜的,他仨一边聊着天,一边剥下几颗送进嘴里,天黑的时候,一大串葡萄就已经变成了皮和籽,由那沓已然洇湿的报纸裹起来,扔进簸箕。

吃到了好吃的葡萄,他仨都特开心,但蒋龙为这份开心而心虚。他在说笑时总情不自禁地用余光打量报纸上的印刷字,面前正是“航天”那页,沾了水,乌黑的字迹膨胀起来,看来有些恐怖。人是不该在真的开心时感到恐怖的,鱼也是。

他又想,要是张弛的日记也是份报纸,张弛会把哪件事写在头版头条呢?长城、涮锅、旅馆、演出、生病,还是葡萄?蒋龙在心中罗列出许多值得登上张弛晚报的、和自己有关的事件,又怕这些事情所占据的版面加起来也不如最后一件事情。

天花板上的吊扇像个小小的螺旋桨,蒋龙盯着那些扇叶,心里有些委屈,又有些歉疚。出来这么久,他头一次有点想家。

他伸手探向张弛的床,摸索到毛茸茸的东西。循毛发的方向划去,蒋龙判断出那是他的眉毛。

蒋龙用指尖轻轻点点这道眉毛,小声说:“张弛,你没生气吧?我刚才不该没完没了。”

张弛抓住他的手指,很短促地握了一下,便往回送去,他说:“没生气。”

叶浏的鼾声传来,像潮汐海浪。王皓的磨牙声响起,像地壳运动。

张弛说:“也没写什么,就记了记这两天打针吃药的账,没写你坏话。睡吧,啊。”

蒋龙的手指被遣送回床后有些落寞,他现在正摸着自己的眉毛,发现张弛的左眉毛像自己的右眉毛,张弛的右眉毛像自己的左眉毛。

“等你病好了,我就准备回去了。”眼前的螺旋桨像是要把他吞没,蒋龙怕现在不说,就没机会说。

“我这没啥事儿,你那边要是忙的话,就先回去。不用顾念我。”张弛总怕耽误蒋龙的生活。

蒋龙轻得不能再轻地“嗯”了声,让其他动静卷走了。

第二天早上,张弛的精神头儿明显好了许多。今天上午他仨有文化课,怕蒋龙自己在宿舍无聊,又怕蒋龙失手把承重墙拆了,便把他推去户外向阳的小道上,让他自己陪自己玩。

“中午食堂碰头儿!”他仨冲他挥挥手,跑远了。

阳光明媚,蒋龙摇着轮椅转着圈,自在轻松。

路过教学楼,一排明亮窗户。他挨个看过,找到张弛的班级。一眼望进去,每个人看起来都差不多,呆头呆脑的,他找了半天,发现张弛正在偷吃包子——怎么早上吃了那么多还没吃饱?叶浏正在打瞌睡——怎么昨晚早早睡了今天还这么困?王皓呢,低着头,手里抠抠索索。昨晚这人就在床上偷偷摸摸、窸窸窣窣的,他抠饬啥呢?蒋龙近视,凑近窗户,眯着眼睛,这才看清,他在折纸。叠的是啥看不清,看形状像个禽类。

讲台上的老师瞥见了窗外的蒋龙,见他眯眼皱眉,小样挺狂,心道估计是新来的校领导,害怕极了。为对领导表赤肠,老师决定重整学风,一根 劈三节,精准打击王皓张弛叶浏三个走思犯。

他仨被打得颠三倒四,蒋龙看着就脑门疼,心软看不得这,他不忍地离开了。

蒋龙沿小路继续前行,一路新芽与花苞。路尽头是个小水泡,大言不惭立块石头管自己叫湖,蒋龙定睛一看,石头上书:三板湖。

他吧砸吧砸嘴,感觉这像句方言,又不知用普通话该怎么念。

他在三板湖边弹起了竖琴,冬风温煦,云彩轻盈,蒲公英飞得很高,但他无意中弹出的乐曲却并没那么轻快。

弹着弹着,他感到乐声快要不受控制地变得苦涩,便及时停顿了手指。

收起琴,他在湖前坐了好久。

忽地,有个念头跑出来。他想去水里待会儿。

他立马开始脱衣服。这件衣服是张弛的,很肥很大,面料柔软,有股樟脑丸味,像个老人家的衣裳。他把衣服铺在腿上,一板一眼叠好,放在脚边的石头上。

正要入水,突然被个人拦腰抱住。那个人抱着他,大叫:“别想不开!”

“你谁啊你!”蒋龙回头一看,是个小老头。

小老头絮絮叨叨地劝说:“人生还长,春天又来啦,你寻死干什么呢?”

“我没要寻死!再说要寻死谁来这小水泡子啊!”蒋龙话音未落,便发现旁边不知何时来了个人,面孔像张麻将牌,也坐着轮椅,穿着病号服,挂着吊瓶,高声棒读:“真想在这里寻死啊!”

“谁寻死会这样说出来啊!而且你谁啊什么时候来的啊!”

小老头拦腰抱住他,还是一样的说辞:“人生还长,春天又来啦,你寻死干什么呢?”

病号服一喜,继续棒读:“你说得真对,那我不死了!”

“这就对了!”小老头拍拍他,俩人一起冲蒋龙比了个大拇指。小老头问蒋龙:“明白了吗,孩子?”

蒋龙无话可说:“你俩来之前我本来没想过寻死。”

小老头抓住他的手:“人生还长,春天又……”

“我不死了我不死了,您这开关太灵了。”蒋龙连忙投降。

小老头一乐,吐了口气,病号服烟消云散,“这就对喽!孩子,以后有问题,就找土地公公——”小老头自己也变成一缕烟,钻进土里。

土地公公?蒋龙傻眼。他只听说过海沟公公。

远处吵吵闹闹,蒋龙猜该是他们下课了,便穿好衣服前去食堂。

蒋龙和他仨碰头,王皓说:“快快快,我快饿死了。”

听见个“死”字,蒋龙一愣,怔怔接:“人生还长,春天又来了,你……”

“你咋了?”张弛问。

下午没课,他们约好排周末那场戏。

蒋龙口渴,问张弛要水喝。

“墙角那个黑书包,我保温杯在里头。”张弛正在对戏,没瞅他。

蒋龙的眼睛关心着他们的排练,把手伸进书包摸索,摸出个瓶子,也没打量,拧开盖子举到嘴边,撒了一脸千纸鹤。

“呸呸呸,什么玩意儿!”他还从嘴里吐出一只。

“蒋龙!你动我东西干嘛!”王皓一拍大腿,跑来收拾他的纸鹤。

“搞错了搞错了,我以为这是张弛的包呢!”

“王皓,这是啥?”其他人好奇地围了过来。

最后王皓支支吾吾地说,老史家的狗要过满月,他做点小礼物。

萌萌说:“太拙劣了!”

张弛说:“多新鲜呐!”

蒋龙说:“狗原来吃纸。”

叶浏对蒋龙说:“没听说过!”

“这个暗示还不精妙吗?”王皓不可置信,“纸鹤,史策啊,这么明显的暗示,她能听不懂?”

众人一时失语。

蒋龙天真烂漫,率先向众人发问:“我能啐他吗?”

“哎,就是正好想趁这个机会,问老史愿不愿意跟我在一块儿。”王皓坦白,“之前每次想问,最后都弄得乱七八糟的,整得我越拖越不知道该怎么着了。”

“你还没开口啊?我以为你们早在一起了呢。”一个短头发女孩说。她叫郭大宝,和萌萌一个宿舍,也是个热心肠。

“我有时候感觉她挺喜欢我的,有时候又感觉她可能就是觉得跟我一块呆着好玩儿。”王皓的样子看着特可怜。

“诶,让萌萌给你算算!萌萌,神婆头子,来!”郭大宝兴奋地拍拍萌萌的肩。

张弛听说了,萌萌最近在学塔罗牌,看着像扑克,但说是能算命。她古灵精怪的,总在研究些别人听都没听过的东西。

萌萌说:“我这还学艺不精呢,肯定不准啊。”她这么说着,但已经拿起书包翻找。

萌萌排出卡牌,手起手落,洗牌切牌,众人眼花缭乱,王皓虔诚地看着萌萌。

在萌萌的指引下,王皓庄重地翻开那张牌。牌上的字是英文,他们不认得,但牌上画着个女王,他们认得。

“皇后正位。”萌萌翻着图书馆借来的占星指南,寻找着关于皇后的解读。

“皇后嘛,就是说她在你心里跟女王似的,你好好伺候她就行。”蒋龙信口开河。

“蒋龙又瞎掰。”张弛想笑。

“蒋龙也不算瞎掰,”萌萌盯着书本,念,“释意:爱、美、快乐、主动追求、成功的恋情……反正都是好话。”

“真好!”他们欢呼,好像真就尘埃落定了似的。

“勇敢点儿,老史肯定也喜欢你。”萌萌鼓励道。

“好好好,”王皓激动得手发抖,“我今晚抓紧再叠点儿纸鹤。”

“别叠了!”众人怒斥。

“萌萌,我也想算!”蒋龙一直兴趣高涨。

“哪儿都有你的事儿。”张弛越来越像蒋龙他爹了。

“没事,乐意听我就乐意算!反正就是玩儿嘛。”萌萌可没那么小心眼儿,她笑眯眯地问:“你算啥?蒋龙。”

“啊?”蒋龙让她给问住了,“我,我算你们的人鱼朋友,吧?”说完还小心地瞅瞅张弛,问:“算吧?”

他们都让蒋龙逗乐了:“啥呀!人问你想算点啥事呢!”

叶浏乐不可支:“蒋龙刚来的时候看着还挺机灵的,现在跟个小傻子似的。”

王皓一语道破:“老跟张弛一块呆得呗。”

张弛惨遭牵连:“管我啥事!”

“行了!”萌萌维持纪律,“给人蒋龙算呢!”她问:“蒋龙,你想算点啥?”

蒋龙想了想,说:“感情吧。”

他发誓他说完这话,只是很轻地望向张弛一瞬,但他感觉张弛向他投以很重的回望。

萌萌重复着刚才的程序,蒋龙紧张地抓着衣襟,看那些美丽的花纹层层翻涌。

“抽一张。”萌萌说。

蒋龙把手上的汗蹭了蹭,摸出张牌翻开。

“诶!你不能这么翻,这样正位逆位就反了。”萌萌突然纠正,给他示范:“你得这么左右翻,像你刚才这样,上下一翻,它不就反了吗!你看我再这么上下一翻,不就又反了?”

蒋龙直直盯着那张牌,有点冒汗:“萌萌你说得对,但是你还记得刚才是正位还是逆位吗?”

“呀。”萌萌愣住,“忘球了。”

那张牌上画着个穿花衣裳的小人,手里拿着朵花,手舞足蹈。小人头顶一轮太阳,脚边一只小狗。蒋龙一眼就觉得自己很像他,也很羡慕他。萌萌说,这张牌叫愚者。

“意思是说你傻。”一直不吭声的张弛突然抖了个烂包袱。

“也可能是说你是条鱼。”叶浏说。

“这正位逆位弄混了该咋看呢。”萌萌对着书犯难,“正位是,自由、单纯、旅途中偶得的爱。逆位是,盲目、冲动、混乱的无果恋爱。一个是好话,一个是坏话。”

蒋龙有些恍惚,下意识望向张弛,见他仍是那样重重地凝注自己。他从没觉得张弛的眼珠那样黑,像夜里的水潭。

“那肯定是挑好的那个说法信啊。”蒋龙感觉自己的嘴从身体里独立出来,替他救场。

“对啊,对,肯定是好的那个,自由、单纯,这一听就是蒋龙嘛。”萌萌忙 腔。

“那可得多旅游啊蒋龙!”张弛吵闹地接下去,眉毛扬老高。不知怎么的,他今天讲的笑话一个都不好笑。

“嗯,多爬长城,多看升旗。”王皓说者无心,蒋龙听者有意,心又跳得厉害。张弛的眼神也更加晦暗不明。

蒋龙在这时候突然觉得张弛特假。

但他自己有时候也挺假的。

他老撺掇张弛和萌萌接触,但看张弛和萌萌在灯光下身影蹁跹,自己在暗处弹琴时却总走神。

灯光铺在张弛的睫毛上和萌萌的瞳孔上,把它们映照得同样雪白无暇,他觉得美丽,但这美丽与黑暗中的自己无关。

张弛从不会属于谁,但他会在不同时刻,与不同的人并肩置身于同样的影调里。蒋龙已经控制不住地希望着,他们并肩的时刻能再多一些,再久一些。

但又能多到哪里去,久到哪一秒呢?

他心头是痒的,不知怎么的,身上也跟着痒起来。胳膊、后背、肚皮,他抓来抓去。突然,他停了手,张开手掌,掌心里是三片脱落的鳞片。

“怎么了蒋龙?”他听见张弛的声音,但他无法抬头,仍呆呆望着这些鳞片。它们失去了光泽,褪为灰色,像几片飞蛾。

萌萌查看一番后最终诊断,蒋龙应该是出水太久,干爆皮了。她给蒋龙上了点儿杏仁露,那些鳞片看起来又闪闪发光了。

“后半夜趁着澡堂没人,带蒋龙洗个澡去吧。”萌萌给张弛下派任务。

路灯熄灭后,张弛推着蒋龙前往澡堂。

其实本可以让王皓叶浏为他这个病号代劳,但张弛总有种愧疚感。张弛觉得,蒋龙上岸后任何不完美的经历,都是他的过错,让别人代为补偿他的过错,那更是错上加错。平时里他对待一切事情的态度都很柔顺,但在这类事上,他比谁都轴。

以为晚来风凉,他俩都穿得挺厚,没想到货真价实的春天已经降临,脚步匆匆,张弛还出了层薄汗。

“咱俩第一次见的时候,冰层还那么老厚呢。”蒋龙感念,他从没觉得时间游走得这样快。

“好像算日子,也没几天。”张弛想算算,但此刻脑子像糨糊,“今年春天来得早吧。”

“十好几天了,够久了。”

“你都活了一百多年了,十好几天对你来说还算久?”

蒋龙仰头望他,如赌咒如起誓,他说:“算。算久了。”

张弛感受得到他的目光,但他没有低头,“久吗?我看咱俩还不咋熟。”

蒋龙仍仰着头,看张弛额前的头发和月亮的尖勾凭空相接,“可我单方面觉得我们已经非常好了。”他的嘴总比脑子快,几天前他敢这样说,放在现在,要是脑子清朗,他反而没胆子说。

澡堂里已没了灯光,也没了热水。他俩互相扒了衣服,蒋龙脱得赤条条,张弛剩件背心短裤。

张弛叼着手电找到了水龙头,一开喷头,水流进了手电,短路漏电,电了他的门牙。他一咧嘴,手电掉在地上,灯光扑闪,颠簸跳耀,空荡回响。

“别捡啦!”蒋龙推搡张弛,打湿了他的肩膀,混乱狼狈。“就这么洗吧。”

借着聊胜于无的月光,张弛拿着喷头为蒋龙冲洗身上的每处皲裂,溅起碎星星似的水花。

“冷吗?”张弛问。

“正好。”大海也就这么个温度。

“搓澡吗?”

“啥是搓澡?”

“你一个东北鱼没搓过澡?”张弛难以接受,亮出搓澡巾,要给蒋龙开眼,“你算来着了,鄙人雅号东三省洗浴王。”

“好疼啊。”张弛刚一亮活,蒋龙便开口求饶。

“不疼你这老皮下不来。”

隔壁班顾宇峰把玉坠子落澡堂了,正要进来取,听见里头有动静,便在门口偷听。

“真的好疼啊!”蒋龙扭动身子,想躲。

张弛抓住他的肩膀,说:“那我轻点儿。第一次都疼。”

顾宇峰闻言深思,骤然色变,摇头离开。

完事收势,张弛一看搓澡巾,上面沾着两片鳞片。完了,怪不得刚才搓着筛筛巴巴的,这下他成搞破坏的了。

“咋了?”蒋龙问。

“没事!”张弛忙把鳞片藏进裤兜。

水哗哗地从蒋龙的尾巴上流过,在这陈旧潮湿的澡堂里,这条过于璀璨的尾巴显得格格不入。

张弛抚摸他的尾巴,说:“要么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呢,你这一沾了水,立马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蒋龙懒懒地躺在地上,让张弛擦洗他的尾巴。

“好看。”

“那我干脆回水里呆着去呗。”

张弛沉默了一会,问:“想家了?”

“还行。”蒋龙说。他不愿意绕到这件事儿上。现在,所有话题里,他最怵谈这个。

“想家了就回去看看。”

“这么想我走?”

“没那么想。”张弛手上的动作停顿了,像在认真组织语言:“周末那场,我还想跟你一块。之后的演出,要是也能跟你一块,我就都不怕。”

“就为演出?”

“也为别的,什么都为。”

他俩像打了场哑谜。

我还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张弛的心焦得要熔化了。

要是蒋龙是张风筝,他现在不知自己该牵住他,还是放他飞走。风筝造出来就是为了给人牵住,但没人问过风筝的意见。

“要是我病好了你就要走,那我宁愿多病两天。”张弛把喷头挂回墙壁,降下一场狭窄的雨。

这样够明白了吧。

用无关痛痒的病灶留住他,像是投机取巧。张弛进入这场雨中抱住他,被四面八方的水珠浸湿。

他俩都成了落汤鸡,张弛拥抱他的手臂打了个寒颤。

“你有病。”蒋龙说,环着他的脖子。

“可不吗。”张弛说。

张弛的烧退了,但感冒加重了。对外,他俩都说是打水仗打的。

王皓叶浏心里暗暗唏嘘:蒋龙心黑手狠。

之后的几天都差不多,白天,张弛他们练功、上课,蒋龙上湖边弹琴、找土地爷聊天,黄昏时,蒋龙陪他们排练,天黑了才去吃饭,饭后沿着那条很长的路往回走,看花朵和树叶一天天丰盈起来。

这几天张弛用来写日记的时间都短了不少,蒋龙替他过筛,怎么想也只能记下些流水账。

能写流水账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这是他最近悟到的,要是讲给之前的自己听,他未必会信。

有天,他跟土地爷说:“要是时间能再慢一点就好了。”说完他就反问自己,还要多慢呢?

土地爷说:“时间要是变慢了,花怎么开,冰怎么融化,动物怎么醒来?”老头挺激动,因为他就是管这一块的。

蒋龙意识到自己的抒情给老头添了麻烦,遂改口:“要是花照常开,冰该怎么融化该怎么融化,动物睡饱了就醒来,但我的时间能慢下来、比它们都慢,就好了。”

“那不就和现在一样吗?”土地爷问。

那不就和现在一样吗?蒋龙问自己。

土地爷说,上一个问这种给他工作添麻烦的问题的是个小猴子,给大山压住五百年,他说老头,时间怎么才能过得快一点?老头也这么发了通脾气。后来怎么样?后来五百年照旧过去,不快也不慢,但这猴子最终仍有力气把大山打个稀巴烂。

蒋龙跟猴子没什么好比,一个想留住快乐,一个想捱过痛苦,一个十来天,一个五百年,但这愚蠢的问题使他俩在这一刻心意相通,土地爷管辖的时间照旧从他俩身上流淌,而他俩自己的时间不足为外人道。

星期四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皓请老史吃了顿肯德基。

“王皓真是阔了。”

“这叫为爱痴狂。”

“简直为爱疯狂。”

“从今往后,把历史上的今天命名为疯狂星期四。”萌萌拍板,提前宣告了二十年后的市场营销密钥。

“这是重点吗这个!”当事人王皓对代理人张弛传话效率与打岔能力的不平衡感到恼火,“重点是,我问老史愿不愿意当我女朋友,她同意了!”

没人尖叫,没人欢呼,王皓纳闷:“不说八方来贺,你们起码给点反应吧?”

蒋龙说:“萌萌不都算过了吗,你俩就是紫色裤衩掉色——”

张弛说:“怎么讲——”

蒋龙说:“紫腚能行啊!”

叶浏说:“蒋龙越来越上道了,前几天还不知道啥叫屁股,现在歇后语都用上了。”

“怎么又给我支出去了!”王皓暴跳。

“不是啊王皓,关键在我们心里,你俩早就是两口子了,没啥意外的。”郭大宝解释道。

“你要想要效果,咱可以重来一遍。”张弛善解人意,从头再来:“我宣布个大事王皓请老史吃肯德基了!”为节省时间,他抛弃了所有气口。

“哇王皓真是阔了呀为爱痴狂!”蒋龙紧随其后。

“疯狂星期四!”萌萌缝缝。

“重点是那个吗重点是老史答应做我女朋友!”王皓紧赶慢赶。

“哇!”所有人立马开始穷形尽相地刻画人物的喜悦,还手拉手转了个圈,又把王皓抬起来扔到空中。

“王皓,请客——”欢声笑语。

“哈哈,不请——”屁股着地。

“走走走排练去了。”众人一秒出戏作鸟兽散,王皓闭眼摇头按摩屁股。

老史比王皓会来事儿,主动说要和大家见见面,交交朋友。抉择一番后,他们约在校门口的涮肉馆,这家店味道一般,但老板人好,他们老去。

蒋龙爱吃这个,也不挑嘴,高兴得老崩弦。

王皓说:“瞅你那出息。”

蒋龙摇头晃脑:“吃一顿少一顿了。”

张弛脸子一僵:“怎么这么说。”

蒋龙愣了一下,这样向他解释:“之后天就热了,再吃上火。”

#生物科学考研[超话]##全球变暖[超话]#早上…来自江夏南桥饶峰…插图

这天晚上老史打扮如常,但化了点妆,她大大方方地给王皓展示,索要夸奖,男孩们大都瞧不出区别,只能学小孩做识色游戏:嘴巴红了,脸白了。

女孩们则一见面就像已认识了前半生似的那么交好,聚在一起聊个没完,菜单递过来又送出去,无暇打量一眼,最后临上菜才发现几个男的没点一样素菜。

刚开场,他们都撒着欢地吃,狼吞虎咽,到后来肉和酒堆在肚里,他们都败下阵来,只剩张弛一人埋头苦吃。

老史酒量不错,但容易上脸,脸颊发粉,耳根发红,她笑着说:“以后谁跟张弛过日子,非得被他活活吃穷了。”

叶浏和王皓意味深长地瞅了瞅萌萌。

蒋龙有点醉,正发困,没看见他们的表情,但知道张弛肯定在傻乐。张弛装傻有瘾。

“那还得是……”叶浏坏笑着开口,萌萌瞪他:“叶浏,不许瞎说!”

“哦哦哦,懂了懂了!”老史捂着嘴大笑。

王皓也有点醉,话不多,托着腮 安静地看着老史。老史所有表情里,开心大笑属第一,能顺理成章地绽出个响当当大晴天。

饭毕结账,王皓和老史两个东北人发挥种族天赋,抢着买单,一张红钞推来推去,二龙戏珠。

“王皓,说好了我来,你有完没完!”

“老史,别磨磨唧唧,别逼我急眼!”

“张弛,他俩不会因为这个掰了吧?”蒋龙小声问张弛,但被俩人狠狠一瞪,猜到自己应该还不够小声。

最终还是老史结了账,王皓恶狠狠地威胁道:“别逼我下次请你吃必胜客!”

“吹吧你就!”老史反唇相讥。

饭后,郭大宝还要赶场蹦迪,大伙冲她挥手拜拜,然后打道回府。

老史拉着萌萌聊个不停,王皓紧走两步贴上张弛,张弛感觉到他有点喝多了。

“你和萌萌,现在是怎么着了?”王皓低声问。

“你想让我俩怎么着。”

蒋龙在困意中静静地听。

“你说怎么着,拖这么长时间了,就算能怎么着都得拖没了。”

张弛沉默,蒋龙吐出一串泡泡。

“嗯?你还有这绝活?”张弛一惊。

“咋的,你喝多了不吐啊?”蒋龙不知道他在新鲜些啥。

“诶呦,都飞我脸上了!”意识到只是因为构造不同,张弛连忙躲闪。

“说正经的,”王皓喝多了反而挺聪明,识破了这通胡闹,“今天大家都挺高兴,时机也成熟,你有什么话,就抓紧跟人家说,免得之后有什么后悔的。”

“你自己都刚学会爬呢,还想教我走了。”张弛不看他,但眼神没个稳固的落点。

“其实也是王皓说的那么回事儿,”叶浏搭上张弛的肩膀,“你心里怎么想的,也不能一辈子不跟人说吧。”

“老史叫你俩呢。”张弛回回头,赶他俩走。

蒋龙又吐了一串泡泡。

“喝这么高?”就剩他俩了,张弛感觉放松了些。

“没有,这个是吐着玩儿的。”

“真没素质啊这条鱼。”

“他们刚才说了那么些,你咋想的?”蒋龙憋了半天,还是问了。

张弛像考了不及格的学生,唯恐被家长问及最终分晓。但这是蒋龙问的,张弛便硬着头皮回答:“非要说的话,我也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不是说瞎话。”

“喜欢她吗?”

“之前喜欢,现在也喜欢,但不一样了。”

“喜欢我吗?”

“你说哪种?”

“怕我走吗?”

“怕。”

“我能走吗?”

“不能。”

蒋龙回过头,抓住张弛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老话讲恨得牙根儿痒痒是对的。

在这条走过许多次的路上,蒋龙闭着眼,让风吹过他的头发,像鼓起了一张帆,张弛像散发着酒气的沉默的桅杆,他们在这条有着花香的小道上夜航。周遭的一切声音、气味和影子,伴随他们,但不侵扰他们。

这时候蒋龙能明白土地爷的意思,过去、未来、乃至永恒,不就和现在一样吗?时间磨损他们的皮肤、头发、牙齿、鳞片、脏器,但时间也只对他们做得了这些。

回到宿舍,蒋龙困得睁不开眼,但他们仨还在聊个不停。

“什么是爱情。”叶浏惆怅,在黑暗中发问。

“爱情就是我骑着自行车追着老史满街跑。”王皓说。

“爱情就是王皓和老史一辈子在一块。”张弛说。

“蒋龙,该你了。”

蒋龙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迷迷糊糊地说:“爱情就是,好过就行,他好就行。”

“好过一天算好吗?”张弛问。

“好过一秒都算。”

“好过一秒,然后一辈子不见,算好吗?”

“算好,他好就行。”蒋龙快睡着了。

“有这功夫别揪着蒋龙问了,多问问自己,不行了直接问问萌萌。”王皓又贫。

“怎么又扯萌萌,没完没了了。”张弛说。他穿衣下床,然后是一声门响,声音不小。

“他咋了?”叶浏坐了起来。

“生气了?”王皓也挠挠头。

蒋龙精神过来了,他摸索着坐上轮椅,说:“我瞅瞅去。”

蒋龙在水房找见了张弛,张弛正在冲感冒药。看见他,张弛一愣:“你干啥来了?”

“你干啥来了?”

“忘吃药了,接水吃药。”

“吓我一跳,我们还以为你生气了。”

张弛试试水温,烫嘴,又添了点凉水。

“还行吧。”

“之前也没见你好好按时吃药。”

“想起来了就吃呗。”

“那你这病哪儿能好得了。”

“吃不吃药,感冒都是一个礼拜就好。”

蒋龙没听说过这样的病,但张弛也没在说谎。要真是如此,张弛早已预知了蒋龙离开的时限。

“一个礼拜啊。”蒋龙想,那不是很快吗?蒋龙想,那张弛的冷水澡不就白淋了?

他又想起来那个让土地爷跳脚的问题。假如每个节气照常到来,所有作物照常生长,唯有他自己停宕在时间之中时,张弛的感冒就成为了唯一的沙漏时钟。任蒋龙怎么希冀或诋毁,这座沙漏都照常挥洒着一个礼拜的时间。

那天土地爷还说了这么一句,他那小猴子希望时间过快一点、你这小海鲜希望时间过慢一点,是因为你们都知道自己不会永远停留在这里。

这其实是个数学问题。以当下为端点,有人作出的是射线,有人作出的是另一个端点,然后连成线段,只有线段可以用时间来度量。当他用时间作为尺度发问时,就已经看见另一个端点。

蒋龙说,听不懂。

土地爷说,我副业是在隔壁师专教高数,有空来旁听一下。数学不好,早晚吃亏。

是挺吃亏的。这时候,蒋龙说:“这样的话,满打满算,咱俩认识了得有,十九天?还是二十多天?”

陪他一起吃亏的是张弛:“我也算不清楚。”

他把水杯放下,去水池边洗了把脸。

水是冰凉的,张弛想起有一天,他们几个上地坛公园放风筝。天气好,心情也好,他们几个互相追着疯跑上台阶,这时候张弛回头,见蒋龙坐在原地,望着那张风筝,表情有点木,像个小小的人偶。风很大,他的手紧紧揪着身上的毯子。那张毯子下是一条在水里摇曳生辉的尾巴,在冰天雪地里初次见到时,张弛就惊叹于它的美丽。那个晴朗寒冷的日子里,他也第一次听到了人鱼的竖琴,冰凌般光辉。而当他跟随张弛而来后,那乐曲只在没有灯光的地方响起。

蒋龙为这里而生、蒋龙本应成为人类、蒋龙喜欢人类世界……但那都是蒋龙的事,张弛不容置喙。

蒋龙说爱是好过就行,张弛说爱是一辈子在一块,蒋龙蔑视时间,张弛崇敬时间,但当张弛爱上蒋龙的时候,他只崇敬蒋龙。他最好的爱是崇敬,崇敬的方法是放生本属于爱人的时间。

蒋龙知道,自己不会永远停留在这里。

张弛知道,蒋龙不会永远停留在这里。

既然互相选择总要掺杂委曲求全,那就干脆做同样的选择。

“再不喝,药就凉了。”蒋龙提醒。

张弛仰头喝下,抬眼看见房顶呈满飞蛾的灯罩,像鱼和鱼缸。

张弛说:“我怕再不说,就真没机会说了。”放下水杯,他抓着蒋龙的胳膊蹲下,抬头看着他。

“蒋龙,我喝了酒才敢说,但就算不喝酒,这也是我心里想的,你不能笑话我。”

蒋龙抚摸他的脸,点点头。

“蒋龙,我跟你呆在一块的每一天都和其他的日子不一样,只要一想起咱们几天后就得分开,可能偶尔再见几面,可能再也见不着了,我就难受,我就舍不得,但我必须看你走。”

“蒋龙,我从没认识过鱼,也从没想过我会喜欢上一条鱼。”

“蒋龙,我的日记真的只是记账的。”

蒋龙托着他的脸,不断点头,不断擦掉他流下的眼泪。

“蒋龙,要是从头再来,我那天还要去什刹海。”

“蒋龙,遇见你之前我从来不哭,但遇见你之后我老想哭。”

蒋龙亲吻张弛,张弛亲吻蒋龙,他俩倚靠在洗手池上吻在一起,拖鞋被积水浸湿了,尾巴在地砖上投下浅色的影子,舌头上满是感冒药的味道。

“能漱个口重亲一个吗?”蒋龙说,“太苦了。”

“你真是全天下最烦的人。”张弛的眼泪仍没流完。

突然觉得,那张牌是正位还是逆位,都无所谓了。

要是你有双腿就好了,刚认识的时候,张弛曾经无意地这么说过。熟络起来后,他反而不再提了。不管蒋龙有没有腿,蒋龙都是他自己。

要是我有双腿就好了,起初蒋龙也爱随口这么讲,但慢慢地,他不再说这话。他怕倘若真是这样,他就真会渴望他们能一辈子在一块,也怕就算是这样,他们也没法一辈子在一块。

日子照常过去,但他俩对离别的到来心知肚明。

他俩照旧总牵着手,不管是只有他俩独处,还是跟所有人在一块。

“咱现在算怎么着呢?”特无聊的时候,张弛会这么问。

“分手冷静期吧?”蒋龙会这么回。

“咱啥时候在一起过?”遇见蒋龙前,张弛没想过自己的初恋会像一班错过的地铁。

但是手也拉了,嘴也亲了,肚皮也摸了,一起上台、喝酒、去公园、睡觉,除了那啥,好像谈恋爱该做的事他俩都做过了。

“那啥是啥?”

“你们鱼都不那啥吗?”

“到底啥那啥?”

算了算了,张弛摆手,面红耳赤。

“你到底想说啥?”蒋龙不依不饶。

“就是,那啥呗!你小时候都没问过你爸妈你是打哪儿来的吗?”

“针管注射啊。”蒋龙疑惑,“怎么了,对针管不好意思啊?”

张弛说不出话。

“那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那啥。”

“到底那啥是啥啊!”

周日清早,蒋龙最后一次去找土地爷,一来是告别,二来是请他 忙。

“不当人了?”土地爷问,听着像骂街。

“想当,但这么赖着,肯定当不了,还老祸祸别人。”

“之后还过来玩吗?”

“可能来,但这阵儿不行,我回去了得居家隔离十四天。”蒋龙说,“怕闹水痘。”

“还得托您 我,今晚散场前把我带回水里去,再把轮椅还王皓,替我跟他说,谢谢他的自行车。”

“最后还有个事儿,您知道啥是那啥吗?”

上台前,蒋龙叫住张弛,说了好长一段话。

“张弛,”他先喊他名字,每个字都念得足斤足两,“待会上去好好唱,下半场给萌萌多抬着点儿。

下了台,萌萌要是找你吃小摊,你就去,再之后,她再找你,你也想去就去。再有人叫你俩在一块,你要想就问问萌萌乐不乐意,别净可着你自己的意思;你要不想,就算了,哎这不废话吗。

我回去之后得在家待一阵儿,再之后可能进组,可能旅游,也可能哪儿都不去。可能偶尔出水透透气,找找你,也可能不定哪天,我就变成人了。但我也不知道这都是多久之后的事,兴许那个时候你已经跑到月亮上去了。”

“蒋龙,”张弛说,他的气喘得不太匀,“我之后怎么才能见到你?”

其他同学催他上台,蒋龙推他上前,说:“漂流瓶联系。”

在这燥热的剧场里,蒋龙极力把周身的一切记在心里,人、戏、光、汗,耿耿铭刻。

最后,在繁弦急管里听见张弛云雀般越过群山的嗓音。

这时候,最后一颗沙砾落定,蒋龙想,张弛的感冒好了。

灯灭,张弛深深鞠躬,转身下台,在心里挥别那个漆黑的位置。

回到自己久违的出租屋,蒋龙的心情和任何一次远行归来都不太一样。

屋里已经长了水草,灯笼鱼也全都逃跑了,正无从下手时,社区为他送来一些日用品,然后给他家的大门贴了封条。

他摸黑爬高换了灯笼鱼,摔了一跤,也被电了一下,但屋里总算亮堂起来。他坐下,看着光亮发呆,又起身,把窗户全部打开,再坐下,仍是发呆。

邻居张叔下班回家,见他坐在窗前,给他打招呼:“蒋龙?好久没见你,干嘛去了?”

“报了个考研冬令营,刚结训回来。”张叔认识他爸妈,还是个大嘴巴。蒋龙不说真话,怕被告状。

“冬令营怎么样?”

“挺好的。”

“和老师同学相处都愉快吧?”

“都愉快,他们人都特好。”

蒋龙瘪瘪嘴,眼底泛酸。

张叔悠悠走过,蒋龙看着他留下的气泡,还是发呆。

蒋龙好动,隔离的日子让他难熬。既然闲不下来,他就想着法儿学点新东西,这些天,他学会了弹新曲子、做凉皮、用水草编烟灰缸,还有密码破译。前几样是他早就想学的,最后一样是他不得不学的。

打他回来起,家门口每天都会出现一个汽水瓶,他自己够不着,要等张叔路过时从窗口递给他。

每个汽水瓶里都有张纸条,但都被海水泡烂,字迹模糊。他不知道该怪写信那位脑子不灵,也还是该怪瓶子封不牢、纸墨不防水,但怪谁都没用,所以他只折腾自己。

他先上中国织网下了几篇文献,又上咕噜咕噜网看了几个教程。他边学边练,着手破译汽水瓶里的密码。

第一天的纸条,他看出了一个“好”字;第二天的,看出一个“天”、一个“你”;第三天,有个“多”字。

蒋龙猜,第一天准是“好想你”,第二天是“蒋龙走的第二天,想你”,第三天是“我多么想你”。

第四天,张叔迟迟不来。蒋龙坐在窗口,看着那个透明的瓶子。他和瓶身上的北极熊对视,从黄昏到夜晚。其间,他也试过衣架、挑杆和乌贼,全都触而不得。

夜深了,张叔的脚步方才响起,蒋龙立马停驻琴声,热烈招呼:“张叔,才回来啊?”

张叔一脸疲惫:“回来接着加班。”

“张叔,漂流瓶……”蒋龙小心翼翼地笑着。

张叔扶墙弯下腰去,两指夹起汽水瓶,甩进蒋龙怀里。

“谁啊,这么关心你,每天给你写信?”张叔问。

“啥呀,这是我订的考研真题。”蒋龙笑着点头哈腰,“谢谢张叔,早点休息!”

“知道上进了,蒋龙,有进步!等你毕业了,叔叔内推你。”张叔夸奖他,夹着公文包消失在夜色里。

今天的纸条上不是字,约摸能看出是幅简笔画。他辨认了好久,终于猜透,一个小人,一个太阳,一只小狗,这是愚者。

这是蒋龙破译成功的第一个密码,他跳起舞来,从屋子这头跳到那头,末了还把这张简笔画贴在冰箱上。

无人破译的密码只是乱码,有人破译的密码才是密码。在一瓶汽水提供的真空里,编码者提供一片嘴唇,解码者提供另一片嘴唇,当他们彼此廓明心迹时,密码就能够成为一个吻。

再之后,蒋龙每天都会收到这种难度对解码新手更为友好的密码。

有时是肯德基的汉堡优惠券——张弛曾说要带蒋龙去吃,但他俩最后也没吃成。

有时是舞台上的装饰假花——花红蕊绿,赛狗屁,但蒋龙偏喜欢。

有时是雪花形状的卡片——蒋龙曾和张弛激烈争夺打雪仗之王的称号,最后是王皓制止战争:三月了,哪儿来的雪,要是你俩早点儿遇见,兴许还能证明一下,现在你俩只能当打嘴仗之王。

有时是一串葡萄——因为蒋龙爱吃这个——他边吃边纳闷,张弛是怎么把一整串葡萄塞进汽水瓶的?

张叔也照例对每样物件发表评论:“你们这考研机构人文关怀这块搞得不错。”

十四天这样过去,不快也不慢。蒋龙解除隔离之后,上岸几次,如愿与张弛偶遇几次。碰见张弛,他先问自己最关心的,张弛最近如何,王皓叶浏最近如何,萌萌大宝老史又如何,得知一切都好,他又问自己第二关心的,那些纸条上,本来写了些什么?他罗列出自己的破译成果,等待张弛的印证。

张弛说,谁那么肉麻,我第一天写的是,蒋龙走了我“好”开心,第二天是,前“天”“你”走了今天我还在开心,第三天是,你“多”走两回我还能多开心两回。

蒋龙大笑。

“张弛你这嘴硬的啊,能当金刚钻能揽瓷器活。”

之后也没再追问原本的内容。

有时候,张弛依旧带着肉包子来练早功,像他们刚认识时的每一个早晨。极少的时候,他们会亲吻,然后在岩石上睡着。春天的石头那样温暖,像一只坚硬但忠实的大动物。

他俩逆春意而行,共同等待彼此在生命里的形状渐隐,直到消散。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见面话也不多。言语留下痕迹,痕迹成为把柄,时间抓住这些把柄,无孔不入地磨损他们的一切,而他们不想遭受时间的磨损。

他俩之于彼此好比一块舍不得用的橡皮,宁可到放学时突然发觉它的遗失,也不想看它在手里消瘦、成为泥屑。

橡皮生来就是要被人用光的,这是一块好橡皮的本分。但假如这是他最喜欢的橡皮,他会不忍心要它遵循任何本分。

四月的一个晚上,花瓣漂在水里,蒋龙也漂在水里,他说,我现在有时候会突然想不起来你长啥样了。

张弛说,我好像也是了。

但是一看见你,就立马什么都能想起来。

嗯。

是不是再之后,咱俩就彻底忘了对方长啥样了?

不会。张弛说,我不会。

那晚张弛离开之后,天上下起暴雪,更多花瓣被打进水中。

第二天他俩在洁白的天地间见面,两人都没说些什么。雪簌簌飘降,蒋龙团起个雪球砸在张弛身上,张弛也不甘示弱,二人浅浅交战一番。等雪停了,就各自回去了。

然后从某天起,蒋龙不再浮上水面。

这并非他刻意为之,他确实有事可忙。

还是在那个海底隧道,蒋龙被发现,被欣赏,被请上了海马车,然后在金色的包厢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之后,一些不大不小的竞赛、商务和巡演进入他的生活,虽说竞赛落败、商务泡汤、巡演大合照里总是自己都找不见自己,但他总归带着他的琴,走过很多地方,登上很多舞台。

最让蒋龙爸妈由衷展露微笑的一场演出是在维鱼纳金色大厅那次,他爸妈其实不懂音乐,但他们知道那舞台的规格,街坊们也是,逢是见了他,他们都要竖大拇指。可蒋龙自己知道,那场演出他们演砸了,下半场,大半个团释放的音符都乱作一团,包括蒋龙自己的。鞠躬下台时,蒋龙不敢看观众,但场下仍传来森严整饬的掌声,蒋龙不敢看团员,但人人优雅如常,无人像他。

偌大的音乐厅洁净得没有一缕水草,明亮得没有一处阴影,他却在这时突然想发狂。他宁可台下的观众投来戏谑的呼哨,宁可指挥愤然离席,宁可团员互相指责,但谁也没有半点失态,宛如仅仅共同观看一座大型机械的运转。

他想念人类世界的小小剧场,想念侧幕条里那些不怀好意的脑袋、听过但没见过的会扔臭鸡蛋的观众,还有散场后总在一片骂骂咧咧中喝下的啤酒。

他渴盼活的、似火的、无休止的,而不是当下与之相反的一切。

乐团资金吃紧,他们辗转两日,坐廉价航班回到北京,到家时已是凌晨四点。蒋龙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灯,第二件事是直奔那个贴着简笔画的冰箱,第三件事是抚摸着画上的小人,抱着冰箱哭了一场。

这是简笔画愚者登上冰箱的第三个年头,防水层贴了掉,掉了贴,已形成厚重模糊的外壳,愚者的形状几乎掩没其中,难以辨认。但只要它在那儿,蒋龙就能把这个冰箱和其他冰箱区别开来。这幅画的作者也同它一样,只要在那儿,就够了,哪怕他的化身是一台冰箱,也能接纳蒋龙所有的泪水。

当蒋龙决意造访他的表姐时,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只在小时候见过表姐一面,那时候她是个仗义、爱冒险的女孩。后来蒋龙听说她被海底火山的熔岩吞没,变成女巫,从此便成为了全家不可提起的存在。

蒋龙老家的整个村子都已拆迁,只剩一处钉子户,无人敢动,那就是表姐家的老屋,不出意外的话,她仍居住在那里。

在这个夜晚,蒋龙左手一盒电子产品,右手一盒农副产品,兜里揣着超市打折卡,面面俱到地来到了表姐门前。

笃笃敲门,表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要腿啊?今天没有了啊,明天再来。”

“表姐!你还记得我吗!我蒋龙!小时候你还抱过我!”

门上开了个小窗,蒋龙看到一团焦枯的头发,找不见眼睛。

吱呀门响,表姐穿着白色睡袍,一脸困意。

“表姐,你好!”蒋龙笑得脸僵。

“蒋龙是吧?长大了,成大姑娘了。”

“表姐,我是男的。”

“啊,我说呢,我记着我没表妹啊。”

表姐说话颠三倒四,蒋龙想,这可能是女巫的职业特色。

“怎么的蒋龙,现在干销售了啊?”

“不是不是,就是想来看看你。”

“是不是我叔让你来的?我就说他肯定惦记着我这宅基地。”表姐叽里咕噜地骂道。

“没有没有,就是我自己想来!”

“进来吧。”表姐闪身放蒋龙进屋。

女巫的房间和他的想象有所不同,没有壁炉,只有蜂窝煤炉,没有野兽头骨制作而成的床,只有铺着花褥子的火炕。

“来就来吧,还拿啥东西啊。”表姐接过他手里的礼盒,“再说了,真要找我办事儿,这点儿也不够啊。”

“一点心意……”蒋龙语塞。

“说吧,是要腿啊还是打瘦尾针啊?”

“您这还能打瘦尾针啊!”蒋龙惊叹,又改口:“呃不是不是,我是想来问问这腿的事儿……”

“今天没有了,要做只能明天。”

“我也没这么着急,就是想先咨询一下……”

表姐瞅他一眼,示意他问下去。

“……咱们这儿,手术正规吗?”

“弟弟,你找我干这违法犯罪的事儿还问正不正规?”表姐乐了,“是不是你蹲局子之前还得问问进去了能不能看电视?”

“没蹲过局子……”表姐太凶了,蒋龙害怕。

“那……”他又问,“费用这块……”

“全套下来三千万多点儿,可以给你抹个零头、用进口麻药,术后调理能走医保。”

“会有啥后遗症吗?”

“术后立马能下地,能跑能走。咱们这都是微创的,不用拆线。”

“我说之后呢,老了之后会不会腿脚不方便啥的?”

“老了?你想得倒挺美。”表姐冷哼,“来之前你是一点功课没做啊。”

人鱼族不耐日光,经历暴晒后,体内会囤积毒素,而鱼尾正是得天独厚的排毒器官。拿掉鱼尾,换成双腿,再到岸上生活,毒素只进不出,到达某个节点后,这个冒牌人类就会变成一串泡沫。

“那这毒能治好吗?”

“治不好。”

“打针吃药也不行?”

“你要实在过不去就开点中药吃,去去心病。”

“那这毒一般什么时候发作?”

“因人而异吧,有的一辈子不犯,有的做完下地就死。”

“刚下地也晒不着太阳,哪儿能这么快?”

“下地时让鱿鱼绊了一下,磕死了。”

“那你提他干嘛!”

“嗳,就是这个寸劲儿。”

“这跟手术有关系吗这!”蒋龙忍无可忍,“而且这别不把鱿鱼当个事儿啊表姐!”地上的鱿鱼正把他的尾巴团团缠住,还从他口袋里掏出了超市打折卡,“你就扫扫房子吧表姐!”

“鲸东啊。”表姐瞅见卡片,眼前一亮。

蒋龙那晚还是灰溜溜地回了家,一来他没有三千万,二来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这就相当于预支他未来多年的积蓄来交换一场梦境,他乐意做梦,也不惜预支他的积蓄,但梦醒了,就什么也不剩下了,包括枕头上的他自己。

那之后他照旧出现在各类演出的大合影里,但不再专注于寻找自己的脑袋。经历了那个晚上辗转反侧的思虑,他决意抓住眼前的东西。并非云彩上的梦才是一等梦,琴弦上的梦就是三流梦,只要不委曲他的心意,那就都是好梦。有了这股心气,他就觉得自己那天晚上没白遭鱿鱼冒犯,有了这股心气,他就能抱着他的竖琴,什么都不管。

日月游移,蒋龙换了很多弦、谢了好多幕,头发长了剪、剪了长,海草烟灰缸学了做、做了扔,凉皮学了做、做了吃、吃了跑厕所。

留过胡子,不好看,又剃了;喜欢过一些人,有些人不喜欢他,有些人喜欢他,一起度过很多日子,最后又永远分开;从什刹海里探出脑袋几次,没什么人类注意到他,晒过太阳后又回到水里。尽管表姐说太阳有毒,蒋龙依然喜欢太阳,因为这到底不怪太阳。

蒋龙家的冰箱年事已高,不再制冷,只有开门时亮起的灯光能证明它冰箱的身份,他便索性把冰箱改造成会发光的储物柜,专门用它收藏自己的奖杯。

这一创举让他颇有成就感,每逢家有客人,他就要拉开冰箱展示,灯光下各色奖杯绮丽闪耀,人人见了都赞不绝口,定睛一看则发现其中一半是社区联欢纪念。

冰箱侧面贴满了排练表、信用卡账单、奶茶集点券,还有各类既忘记来路又不敢清除的单据。这些彩色纸片密不透风,满满遮住了冰箱光滑的外壳,也遮住了那张失去颜色的简笔画。有时候,蒋龙甚至不确定那幅画是否还存在于那里,但他觉得已经没那么重要,方方面面都是。

有时候他也落寞,他觉得北京太大了,游过的隧道再走一次还是没印象,饭桌上打过招呼的前辈再见就是陌生人,一些鱼住进他的出租屋又离开,共同养过的乌贼也被带走。水下的北京如此,岸上的北京亦然。他想,这个地方到底有多大,才会让见过的人永不再遇见呢?固然人人有千条万条路要走,白天黑夜都不间歇,可区区一个交错,像手枪走火,像平地摔跤,有那么困难吗?

有几年的春雪也下得很晚,他特意留心月份,发现四月下雪并不罕见,但到了所有人嘴里,这都可叫作奇观。这让他觉得,好多同样被称为奇迹的东西,或许也都没啥。比如有一次,他夜里出水透气时恰逢雷雨,他让雷劈了。这听起来吓人,实则没啥,不过雷也确实并未劈准他,仅仅蹭着他的鼻尖落下,酥酥麻麻的,有点发烫,除此之外,便没什么感觉。让雷劈叫遭天谴,而让雷劈、但没劈准,这就叫做奇迹。蒋龙想,奇迹可能就是这么个东西。

2002年,蒋龙遇见了奇迹。在故乡的海边,他又碰见了张弛。

乐团黄了,眼下又没有合适的工作机会,蒋龙索性回老家休息两个月。

好多年没见过老家的海岸线了,他有天饭后遛弯时惦念起来,便顺道上浮,想看看楼房和街道是否翻新。

东北的春天来得晚,哪怕落日就在身后蒸腾,刁钻的寒意仍渗进他的手掌心。他打眼望去,旧的建筑仍占有半壁江山,新的建筑见缝插针,像坐在别家客厅里不大自在的客人。

这个季节,海风尚刮得人脸生疼,海边往往没什么人,偶尔能看见的大多是情侣、学生,他们比人鱼还要拥护大海。

岸边礁石上有个人,蒋龙注意到他,单另个儿,也不像学生。一般这样的就是来跳海的。

土地爷一身本领,他一样没学会,就学会了他拦腰抱人的本事。这么多年,他已在海边搅和了很多失意人的自杀计划。

他在背后暗暗观察那个人的动静,看那人缓缓起身,便一个飞冲,拦腰抱住,断喝:“大哥!别想不开!”

“你谁啊你!”那个人一惊,脚下一滑,俩人一起摔了个屁股蹲。

蒋龙扣着那个人的腰,那个人抓着蒋龙的手腕,两个人从礁石上滑到水里,溅了一身水。

时间好像停驻了一秒,水很凉,但他俩谁也没有急着起身。

呼吸一滞,他们手上的力气都松懈了,蒋龙盯着他的后脑勺,声音是打着颤的:“……张弛?”

他没立马回过头来,而是慢慢起身,费了好大力气似的,再完完整整转过身来。

“蒋龙。”

水汽随风而至。

不假思索地,蒋龙拥抱张弛。海水上涨,没过张弛的小腿和蒋龙的尾巴根,蒋龙发现他的肩膀变得更宽、更厚。

张弛长大了。

他想好好看看张弛长大后的样子,听听他长大后的声音,但张弛就那样安稳地停在蒋龙的肩膀上,没有声音,没有模样,像一只巨大的茧。

费了好大力气,他们笨手笨脚地爬回礁石上,张弛的衣服湿了,脱了冷,穿着更冷,让蒋龙抱着冷上加冷。

蒋龙主意多,拆下两根琴弦钻木取火,又收集了一些树叶充当燃料。

张弛看他折腾,有些敬佩。当青烟从蒋龙掌下逸出时,他突然一拍脑袋:“诶,我用这个多快呢。”从兜里一摸,一个打火机躺在他的掌心。

忙出一脑门汗,蒋龙气得打他。

燃起一朵小小的火苗后,蒋龙用手掌遮挡海风,昏暗的暮色里,红色荧光布满蒋龙的手心。

“学会抽烟了?”对着火焰,这是他对张弛说的第一句话。话一出口,他觉得自己像个长辈。

“抽得不多。”张弛还是那样,说话时不爱看别人的眼睛。

蒋龙观察这个已经长大的张弛。五官没什么变化,但轮廓是属于成年人的,从前那些脆弱的骨头变得饱满、稳固。头发也长了,在火光里,它们看起来不再那么黑。他穿着件黑外套,里面的衣服是白的,全身没有颜色,是个铁证如山的大人。

“你长大了好多。”蒋龙抱着尾巴,把脑袋枕在上头,盯着张弛。

张弛这才跟他目光相接,他说:“你好像没啥变化。”

“不见阳光,耐老。”蒋龙颇有些骄傲,“再过二十年还是这张脸。”

张弛看着蒋龙的笑脸,像光洁的水果,没有一处丑陋的纹路,他想,二十年后,只能指望自己的小孩跟他较量了。

“好好抹防晒,你也可以的。”蒋龙鼓励他,摸了摸他的脸。

那些狼狈的青春痘已经消失,变成脸颊上粗糙的印痕,蒋龙想,在自己看不见的日子里,它们是怎么从这张脸上溜走的?

再次碰见,他们不免又要谈起这些年的经历。

蒋龙讲起自己这十年,弹琴、演出、失业、恋爱、欠账还钱,还有那个被雷劈的故事——他逢人就讲。他件件谈起,像用纸牌搭建城堡。

张弛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偶尔笑,偶尔在不该笑的地方笑。

张弛讲起他的十年,毕业、分手、转行、返乡、工作,没有能与被雷劈相媲美的故事。他粗略讲过,像用砖头垒起围墙。

蒋龙不是个合格的听众,大呼小叫,大惊小怪,他会说,为什么,不会吧,怎么能。但故事结束,他能明白那不只是故事,而属于眼前这个已经长大的、曾经的爱人,因而他只能说,都没关系。

蒋龙问张弛一个人来海边干啥,张弛说,不干啥,习惯了,他老来。

他从曲校毕业后回老家改学表演,毕业直接留校当了老师,教理论课。要是下班时间早,他就来海边抽根烟、坐一会,有时喝瓶汽水什么的,然后把烟头装进瓶子带走。

有时候他也会想把瓶子扔进海里,但又没什么事情可写进瓶子,还怕砸到海里的街坊。

有一次,他有心投放瓶子,但没成功。就是和萌萌分手那回,他想找人喝酒,而彼时叶浏回老家结婚,王皓随团巡演,大宝出国,老史则负责陪萌萌哭。他自己不知去往何处,最后还是来到了什刹海。

跟前任分手,找前前任陪酒,他寻思这不是人干的事。但明天他就要离开北京,回家料理那些棘手的事情,再之后,他在北京留下的一切就都了无痕迹了。那些朋友、恋人、舞台,还有京剧,还有风筝,还有那箱空瓶子。

春日地气上升,他感到周遭的一切都在某种韵脚里有序生长。这样盎然的韵律里,他突然明白,一切都是需要归还的,从归还一切后继续生活那刻起,他就变成了大人。

在这样的时候,他站在岸边,向蒋龙告别,应该显得没那么过分了吧。在他脑海里,要是蒋龙在的话,不论在哪一刻,也不论那一刻他俩是何关系、面对着哪些人,他都会拍拍他的手,摸摸他的后脑勺,像个亲昵的小动物。小动物一样的蒋龙从始至终都会跟他说,张弛,多大点儿事,都会好的。

他先喝干了一瓶北冰洋,又开了啤酒,灌了半瓶给北冰洋,然后再自己断断续续地喝。喝了几口,撑得要命,北冰洋在他肚子里冒着泡泡。

那就让你替我喝吧,张弛把剩下的酒灌进汽水瓶,手不太稳,多半撒在了地上。拧紧瓶盖,他准备往水里丢。

“不许乱扔垃圾!”几个红领巾突然跑出来,制止他污染环境的行径。

张弛连忙收势。

有个小卷毛小声对其他小孩说:“我刚见他冲地上倒酒呢。”

有个小姑娘明白过来:“哦,这两天要过清明呢!”

红领巾们有进有退,当即撤销制裁措施,转而齐齐冲张弛鞠了一躬:“节哀!”

临走时,他们还不忘叮嘱:“下不为例啊叔叔!爱护环境,人人有责!”

张弛先是不知如何是好,感觉自己确实有污染环境之嫌,后是回味,他已经像个叔叔了?但不论怎么的,酒不能浪费,纠结一番后,他仰脖一口喝下肚。

这一口闷得太急,他竟然有点晕眩,像春困。野马尘埃,生物以息相吹,他在云烟里看到了那天那个旗杆,旗杆下,他和蒋龙傻傻抬着头,不知不觉张了嘴。

再低下头张开手时,手心里只有一层热汗。

再抬起头睁开眼时,天空里只有一根旗杆。

他拎着行李走过红色浓重的广场,不再回头。

“有个事儿,”蒋龙说,“你能不能……”

“你想吃什么?”蒋龙一抬腿,张弛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多年过去,这功力仍未消退。预知蒋龙的屁已经成为了张弛的肌肉记忆。

“涮羊肉!”蒋龙振臂高呼。

蒋龙谈过的恋爱里,张弛让他流过最多眼泪,那些眼泪白天从眼角流,晚上从嘴角流。这么多年,各类家畜家禽和各位人类朋友出现在他脑海中的频率基本持平,而且这事不能细想,硬要深究,不定谁险胜谁。

张弛用外套裹住蒋龙的尾巴,把他放在自行车前梁上——因为后座捆着他刚买的冬瓜。

歪歪扭扭地起步,摇摆几下,张弛逐渐习得要领,俩人沿着海岸线很慢地滑翔,像笨鸟。

“这么不熟练,一看就没怎么带过女孩儿。”蒋龙笑话他。

“我哪儿舍得让人坐前梁啊,多硌屁股啊。”他也舍不得硌蒋龙,但这主要还是怪那冬瓜。

“到底啥是屁股。”

十年了,就没人告诉他一下吗!

路灯明亮起来,像冰块,海风吹进领子,像汽水,蒋龙没来由的兴奋一股子一股子地冒出,像溢出的泡沫。张弛好像又看见了那只北极熊,突然觉得自己之于长大这件事,似乎还有着周旋的余地。一路绿灯,张弛想,是幻觉吧,它太短暂,也太轻盈。

不出蒋龙所料,张弛家就住在那幢红色的居民楼里,但此刻这座建筑已微微发青,他只能依空间的对照来指认它的颜色。

张弛家住一楼,给近处的围墙和远处的树冠密密实实地遮住,哪怕蒋龙从小就频频窥望这座楼里的居民,他俩也没在窗口中打过一次照面。

刚才他俩在回家路上顺道买了羊肉,家里还剩些青菜,拼拼凑凑就对付出一顿火锅。

蒋龙执意不加韭菜花,说自己最腻歪韭菜,但尝了口张弛的蘸料,又求他给自己匀点儿,张弛索性跟他交换。吃了半程,尝出了韭菜花的苦味,蒋龙又问张弛是否想换回来。

“不给换了!”张弛急眼。这么多年过去,蒋龙还是这么烦人。

“再急!再急!有种把桌子掀了!”蒋龙嘴上拱火,手上献媚,手腕一挑,给锅抄底,全卸进张弛碗里。

张弛不搭理他,电视上播新闻,他扭头一看,“呀”了一声儿。

“怎么了?”

“换片头了。”

新闻联播的片头换了个蓝莹莹的大地球,看着怪不习惯的。

蒋龙对之前的片头有印象,那次也是他俩,也吃的火锅,他抬头看火锅店里的破电视,雪花里蒙着个暗色的地球。

“比之前的好看。”蒋龙评价。

张弛望着电视,不声不响,看不出他觉得好看还是难看,还是只是瞧不习惯。

电视柜上放着几张照片,蒋龙一一看过:挂着鼻涕的张弛跟他年轻的爸爸妈妈,挂着鼻涕的张弛跟他龇牙咧嘴的小伙伴,挂着鼻涕的张弛站在舞台上。蒋龙问,你拍照前就不能擤一把吗?张弛瞪他,我小时候有鼻炎。

有张照片没有相框,单薄地靠在那里,让其他相片挡住。蒋龙手尾并用地爬过去,发现是张弛和曲校同学的合影。里面绝大多数人他都认识,每个人都笑得见牙不见眼。得是特开心的人,才既情愿被这么不够漂亮地留住,又不怕多年后让人看见了难为情。以往拍照时,张弛总是横竖不对的那个,要么站歪了,要么头歪了,要么嘴歪了。这张倒是哪儿也没歪,但是他的脸被拍虚了,估计是快门落下的那刻又乱动换了。

“要是里头有我就好了。”蒋龙拿起这张照片,点了点照片里的一个空位,意思是,我正好能坐这儿。

张弛接过这张照片,看了好久。要是照片有声音,他现在指定要聋。那天每个人都像喝高了一样兴奋,像群吵闹的海鸥,下台后的聚餐里他们也确实喝高了,吐得惨烈,还弄翻了人家的桌子,他不愿再回忆。第二天上饭店道了歉赔了钱,又一块去了趟雍和宫,求破财消灾未来顺利,求毕业快乐百事可乐。不知道后面那句是谁求的,神仙收到这条祈福时该以为谁寄错了同学录。

从雍和宫出来之后,他和照片里的一些人就再也没见过。

要是蒋龙也坐在这张照片里,他再也没见过的名单里就能少一个名字。

张弛小时候就不算话多,长大了则更不爱说话。蒋龙不指望从他嘴里问出什么,况且他也不忍。他也毕过业、分过手,知道那些事没什么好讲,也无需苛责照片里的任何人。可他没离开过舞台,也不算离开过北京,打断骨头是连着筋,可张弛的那根筋得有疼啊。

一股糊味让他俩丢下照片赶去抢险救灾,断了电灭了火,张弛家又折损一口好锅。

火锅泡汤了,他俩对着发呆。

锅底烧个窟窿,蒋龙率先打破沉默,举起锅来,敲了敲,捏着嗓子问:“有人吗?”

张弛手里收拾着碗筷,懒得搭理他的无聊小品。

蒋龙锲而不舍,又敲了敲:“有人在家吗?”

“leon,please……”蒋龙扮哭腔。

太拙劣了!张弛表演课老师的尊严让这嗓子假哭掀飞一半,剩下那一半熊熊大作。

张弛把眼睛凑上那个窟窿,低声说:“有人!别哭了!”

蒋龙也把眼睛凑上那个窟窿,瞧了又瞧。

俩人加一起快二百岁了,眼对眼、脸对脸,跟这一起吸糊锅尾气。张弛气得想乐。

半夜叫门问声谁。

蒋龙的眼珠子始终像小孩,颜色黑,但没那么深邃,像雨后路边的小水洼。

我呀。

张弛的眼睛是食草动物的眼睛,有些疲惫,有些慈悲。

这锅太呛人了。

蒋龙撂下,张弛才发现他俩的脸贴得这么近。

一碰上蒋龙,张弛就像断了胡子的猫,估量得当的距离成了件难事。

正想到猫,他听见猫叫。

张弛家的小猫闻见糊味,从里屋跑了出来。看见蒋龙,它友好地上前。

“妈呀!有鱿鱼!”感受到有东西在蹭自己的尾巴,蒋龙吓得一激灵。多年前在表姐家的落下的心病,如今还没好利索。

定睛一看,不是鱿鱼,但看着也挺吓人,“这是啥呀!”他问。

“猫啊。”张弛说着,把小猫抱进怀里。

“它咋没毛啊?”蒋龙惊魂未定。

张弛拿手指逗猫,反应慢半拍,他疑惑地瞅瞅蒋龙,又瞅瞅猫,说:“咱仨都没毛啊。”

小猫挣脱张弛的手,窜到蒋龙尾巴上,蒋龙触电似地大叫。

“它咋这么喜欢你啊?”张弛有点嫉妒。

“我咋觉得它是想吃了我啊!”蒋龙还在尖叫。

小猫正舔着蒋龙的尾巴根儿,喜欢得不得了。怕蒋龙昏过去,张弛只能把它抱走。

小猫从张弛怀里挣出个脑袋,眼不离蒋龙。

张弛说:“你看,它多喜欢你!”

蒋龙怒不可遏:“你知道我刚才听见它说什么吗?”

张弛惊讶:“你还能听懂猫说话?”

蒋龙怒道:“它管我叫小零食!”

张弛管教无方,象征性地教训小猫道:“你把蒋龙叔看小了,他高低也得算个野味吧。”

小猫不屑地扫了眼蒋龙。

“看见了吧,它白楞我!”蒋龙躺在地上拿手指它,急得尾巴拍地,超前习得了乡村中老年斗法的精髓。

“野味可不兴吃啊。”张弛点点小猫的嘴,把它抱进里屋去了。

“蒋龙,别折腾了,一会儿邻居该敲门了。”张弛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一阵动静后,蒋龙见张弛推了架货真价实的轮椅出来,一看就不是自行车改的。

“别老在地上爬了,看着怪吓人的。”张弛不知道蒋龙看没看过《驱魔人》。

他扶蒋龙坐上轮椅。蒋龙重得坐骑,得意地转了个圈,比找回青牛的太上老君都高兴。

见他乐,张弛也跟着乐。

张弛家为啥会有轮椅,蒋龙没问,他猜这跟张弛之前提到的“家里的事”有关系,而“家里的事”一定不是件好事。好事从来都是谜底写在谜面上,只有坏事才被盖一顶帽子,看见这顶帽子,听者就不会再问。张弛口述的这十年中有太多戴着帽子的事,家里的事,毕业的事,没办法的事,怪不了谁的事,这些事把一架自行车改造的冒牌轮椅变成一架不带任何玩具意味的、真正的轮椅。

“比王皓那玩意儿好使多了。”

“那王皓可不能同意。”张弛纠正。

土地把轮椅送还给王皓没几天,王皓就把腿磕了,轮椅被光荣返聘。王皓瘸了,但瘸得挺是时候,前几天他跟老史闹了点别扭,老史不怎么给他好脸,他俩心里都挺憋。现在看他打上石膏,老史心一疼,便不再跟他怄气,还三天两头送饭送温暖,午休那么会儿的时间都要溜出来推他晒太阳。

那几天的王皓像之前的蒋龙一样长在轮椅上,明明自己能动,非让老史推着,还跟张弛嘚瑟:“张弛啊,蒋龙之前说这轮椅好使,我没觉得咋,现在让老史一推,我才发现这玩意儿真好使。”

“真是好使成双啊。”叶浏一边洗袜子,一边说。

“我早晚得把叶浏毒哑。”王皓说。

张弛家没客房,张弛收拾被子,要去客厅睡沙发。

“你干啥?”蒋龙问。

“睡觉去。”张弛答。

“一块睡呗。”

“哪儿有这样的。”

“哪样儿了,有什么的?”

“不想跟人离那么老近,不得劲。”

“我又不是人。”

张弛没想到他是这么个思路。

“陪我躺会儿,总行吧?”蒋龙躺在床上,伸出手牵他。

张弛由他牵着,在床边站着不动。台灯橘色的光抹去黑色的角落,让这间卧室看起来更小、也更拥挤,但床上的蒋龙仍看起来那么小,好像把他放进任何更小的地方,甚至书包,甚至果核,他都能只在其间占据微不足道的一隅,直到小到看不见。

张弛还是躺了下来。

刚才的发现应该是个错觉,多了蒋龙,这张床变得很狭窄。

难道海里来的东西能把海市蜃楼也带上岸?不会是海市蜃楼吧。有可能,他觉得就是,越想越对,把远处特大特高的东西折射到他眼睛里,变得没那么高也没那么大。兴许真正的蒋龙其实有193。

蒋龙把手放张弛肚子上,宣乎的,“显怀了。”

但其实还是长点肉好,他之前太瘦,枝枝叉叉的,像个衣架,怪不得他们说之前那个咏春师兄老想拿张弛练手。

张弛看着那只手,还在想海市蜃楼的事。都这么近了,有温度,也有重量,总不会是折射的虚影了吧?那看来蒋龙确实没有193,也不是遥远的影子,而正在他身旁。

蒋龙让张弛陪他躺会儿,他俩就都遵守承诺,只躺着,什么都不干,话也不说,眼也不闭。其实蒋龙有点想亲张弛,但他也不想总是讨人嫌,便只看他。张弛躺在那儿,看着天花板,几乎不动,有点像个标本,或者书签。成为了大人的张弛好像总是这个样子。

蒋龙不喜欢标本也不喜欢书签,不喜欢薄的、不会动的、发了脆的,不喜欢看他被钉在墙上,夹在书里。但可是,可但是,哪怕车轱辘话来回说,这些也都是张弛和时间苦搏后夺来的战果,不容他喜欢,也不容他不喜欢。但他总不免想起来,那个晚上,他第一次见到的舞台上的张弛。平日里,他是个褶皱的、佝偻的、不起眼的小孩儿,但灯光一亮,他就能像鸟似的飞在台上,永远不停息,哪怕被打落,哪怕折损一些羽毛,哪怕在不该掉眼泪的时候掉眼泪。

蒋龙突然乐了。张弛问,你乐啥。

蒋龙说,想起来之前那次,我给你画的那个妆,你眼皮上,一排锯齿。

张弛也很短促地乐了下,又很快静下来。

“多久没演了。”张弛说,像自言自语。

“本科毕业到现在,多少年了来着?”多少年了,张弛还在吃数学不好的亏。

“打毕业起,就没演了?”

“也不是。”

说起从前,张弛就是盘卡了的磁带,蒋龙须常常把他从语境里取出,抠抠转转,再放回去,“怎么着呢?”

“中间跑出去几个月,回北京去了。后来家里,那些事,也耽搁不了了呗就是。我得懂点事儿,不能再闹了。”

“哦……”

“就回来了。就没再演了。”

又没声音了,他俩都是。

蒋龙翻身过来,轻轻环抱张弛。

张弛没躲,也没迎接他的拥抱,就那么静静的,像一块浮木,这张小床也变成一条小溪,他在小溪中漂游自横。

蒋龙攀着这根木头随它漂浮,这一刻,他让这根木头成为一艘小船。

早上,蒋龙让张弛拍醒。

迷迷糊糊里,他听见张弛说:“蒋龙,我上班去了啊。早饭在锅里。午饭在冰箱里,下层冻着包子。你要想回海里的话,过了十点钟再给我打电话,我回来接你。茶几上那个红色座机,摁1。”

蒋龙说:“我也要跟你上班去。”

“少给我添乱了。”

一声钥匙响,一声关门响,张弛出门去了。

蒋龙也不困了,好赖洗漱一番后,他要看看张弛弄了点啥吃的。

打开锅盖,上边腾着一片煎鸡蛋和半个掰开的花卷,底下是棒子面粥。餐桌上放着个保鲜盒,里头是咸萝卜干。

沙发背上摊着叠报纸,今早新送的,他边吃边念。没人要听,他就念在心里,里头有些字他仍不认识,他心里的声音就念了好多白字,没人听见,也没人纠正。有些段落总捋不通顺,他心烦,但翻到后头,见有几幅漫画,他又看进去,还傻笑几声,还让粥呛了。

蒋龙有点儿无聊,看了会儿电视,更无聊,便又关了。

张弛说十点之后能给他打电话,现在是九点五十。

他拿起电话,听忙音:“嘟——”,冗长的;又按挂断键:“滴!”,短暂的;再按数字键:“滴滴答答”,错落的。他来了兴趣,用肩膀夹着听筒,双手并用,噼里啪啦,弹出旋律,“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按出一串乱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提示音打断了他的自娱自乐,他立马觉得没劲。用你告诉我了?索性撂了。

小猫醒了,又来烦他,让这难熬的十分钟更加难熬。

“起开。”蒋龙说。

猫不动。

“说你呢,别装没听见!”蒋龙说。

猫舔舔他的尾巴根,叫唤两声。

“行吧,你倒挺会夸人的。”

猫继续舔,样子挺乖,看起来没那么讨厌了。

蒋龙问:“你几几年认识的张弛?”

猫叫。

“他那时候,是什么样儿?脸上还长痘吗?”

猫叫。

“那一年,他家里的事儿挺多吧?挺累人的吧。”

猫叫。

“哎,哎,别咬。别拿牙尅!”

猫松口。

“刚说哪儿了?哦对,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想我?”

猫不吭。

“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

猫不吭。

“你这性格够差的,天蝎座的吧?”

猫回屋了。

窗外传来钟声,十点了。蒋龙扑向电话,按了个“1”。

听筒里响起一首《茉莉花》,音质很差,刺啦刺啦的。

“喂。”半句都还没放完,那边就接了。

“喂。”蒋龙的心怦怦跳,这是他第一次打电话。虽说时代进步了,漂流瓶也能发语音、发视频了,但听筒抓在手里,还连着根线,还能听半句《茉莉花》,总归不太一样。

“咋了?”那边问。

“不咋。”

“有事吗?”

“你在干啥?”

“没干啥,刚下课。”

“今天都讲了点啥?”

“你到底有事没有?”

“早饭那萝卜干我没吃完,太咸了,我剩了半盒。”

“你吃了半盒?那是咸菜啊,谁让你全吃完了!”

“啥是咸菜?”

“你要真没正经事儿我就挂了啊。”刚才迟到的学生来找他划考勤,他挂了电话。

过了十分钟,张弛的小灵通又响了起来。

“怎么了?”

“这次有事儿。”

“啥事?”

“你那破猫,刚才打我!冲着我鼻子就给我一拳。”

刚才划考勤的学生又来了,说自己划错名字了。

“那你也打它一拳。”草草结案,他又挂了电话。

过了五分钟,蒋龙又来电话了。

“又干嘛?”

一阵猫叫。

“你又整哪出呢!”张弛急了。

一阵混乱,蒋龙接过了电话:“张弛,这次不是我,是你那破猫要打的,它非要跟你告状,可是真招笑,我还没告它的状它先起劲了,你评评理,你别扒拉我!”咕咚一声,估计是话筒掉了,他听见那头的蒋龙骂骂咧咧的,猫也骂骂咧咧的。

蒋龙越来越像他老家二舅奶了,张弛想。

“有啥事不能好好说啊……”他快要忍无可忍。

“它非说我打他那拳比它打我那拳使劲儿,我要真使劲儿,你现在还能站这儿叭叭吗你,你昧良心!”那头还在扯头花,这头,划考勤那学生又来了,说自己少划了个名字。

“你到底几个名字啊!”张弛绷不住了,“替人签考勤就不能编个好点的理由吗!”

他气急败坏地翻看名册,质问:“你叫啥?”

“不是老师,真是眼花了,划错了!”那学生现在知道害怕了,“那我不划了,不划了。”

笔迹颜色不一,张弛很快找到了这几个违法乱纪的,他抓住学生不让他走,“就是你们几个是吧,黄澄澄,绿油油,蓝哇哇。”他怒摔名册,“怎么眼花的啊!这色盲得多严重啊!”

那学生低头不吭了。

张弛继续翻名册检查:“哦,第二页还有一个……紫不唧唧……这是人名吗这个啊!”

“老师,他是复姓。”学生怯生生地提醒。

“没听说过!”

为防止后续的电信骚扰,张弛成为了无线通信史上第一个用自己的小灵通拉黑了自己座机的人。

蒋龙打不通电话,也实在不愿和那猫共处一室。闷得要命,他坐上轮椅出门去了。

楼下有个沙堆,一个小孩和一个老头正在玩沙子,特温馨。小孩拿小杯扣个城堡,老头给城堡插旗,手一抖,碰散了。

“爷爷,请您离开吧!”小孩鞠一大躬,“我自己在这儿玩得挺好的,您就别给我添乱了!”

老头叹口气,拍了拍手上的沙子起身,迎面看见了蒋龙。

“土地爷!想死你啦!”蒋龙冲他挥手。

“等你半天了。老那么磨蹭!”土地爷埋怨他。

这些年,蒋龙和陆地唯一的联系是土地爷。

每次出水,他都用尾巴拍拍地面,叫土地出来聊几句。他俩的对话里没什么大新闻,印在报纸上的事情,他俩都鲜少主动关心。雪几月下,雷怎么劈,月亮如何胖起来又瘦下去,这是他们聊得最多的。起初蒋龙会说些生活里愁人的琐屑,但后来他觉得没必要说了,因为土地爷总说,地上的事,只要改变不了太阳的形状,就都不是大事;水里的事,只要改变不了大海的颜色,就也不是大事。听着挺有哲理的,但蒋龙感觉土地也就是拿来说说,到他自己头上则不然。有次蒋龙开玩笑薅了他的胡子,土地差点要把他鳞刮了。明明薅几根胡子也影响不了太阳啊。

蒋龙让土地爷推他去海边,他要给家里发漂流瓶报个平安。

出门前,他想在张弛家找个空瓶子,不空也成,但翻来翻去,只找到一堆调料瓶,比较难闻,他怕熏着他妈。

翻箱倒柜一番,他在阳台看见个纸箱子,箱子上画着北极熊,让其他杂物压在最下头。他用力抽出箱子,发现里面没有汽水,只有一些杂物,戏服、髯口、风筝、球拍,乱七八糟,估计是很久之前的老东西。还有顶雷锋帽,是张弛在长城上买下的那顶,现在已经又脏又破,不成样子。如此比对,他才突然在记忆里给其他物件对上了号,也才突然发现陆地上的东西会旧得那么快。

戏服,就是张弛那场穿的,风筝,就是他们一块放的,羽毛球,倒不一定是他们一块打的,这东西他们打一回丢一个。那些亮的、透明的、柔顺的、蓝的绿的,仅仅是放在那吃灰,就全变成了灰的、实心的、粗剌剌的。

之后问了土地爷他才知道,陆地上有个现象叫风化,能把水分夺走,相继地,颜色和光泽也被悉数夺走。就跟蒋龙上岸久了干爆了皮一样,陆地上所有被留下的东西都在这里干燥的灰尘中发痒、皲裂、失去水分。人不想遗忘一些事情,就让物件代为承受时间的磨损,他们把避重就轻当功课。

忽然,他在一堆陈旧的颜色里看见个闪光的东西。伸手摸索,费力掏出,他张开手,掌心里是个透明的密封袋,袋里是两片粉色的鳞,莹彩晃耀。

最后,蒋龙从楼下垃圾桶里翻了个饮料瓶出来,带去了海边。

“这次待多久?”海风吹来,土地爷的胡子不断飞到脸上,他拿手按了又按。

蒋龙把家书塞进瓶子,扔出去老远,“没想好,能待多久就待多久吧。”

“看人家什么时候会把你赶回去。”土地爷乐起来。

“哎。可不呗。”虽然这么说,但蒋龙感觉张弛不至于把他赶回去,也不一定想把他赶回去。

“你俩现在还有话聊吗?十年了,人家都长大了吧。”

“是长大了。”蒋龙叹了口没人听见的气,“也有话聊,也没话聊。”

“跟以前不一样了吧。”

“哪儿能还跟以前一样啊。”

蒋龙自己也跟以前不一样了,皮实了,聪明了,更替别人着想了,但又没那么不一样,他还是带着琴走四方,还是闲不住,还是讨人嫌。这是他的长大,这也是从前他们预想中的长大。他也以为张弛能这样长大——不指望一路通天,同样要披坚执锐,移山回海,让雪洒过让雷劈过,如此这般,最后再长长久久在台上站成个大人。同样的,那些躲在侧幕条的伙伴也在侧幕条变成大人,台下鼓掌的家人也在台下变成更大的大人。

张弛的长大,好像总被夺去些本不想给的,又再被馈赠些本不想要的,到最后,他如愿长长久久地站成了风雨难摧的大人,但不在台上;他的伙伴也依次做了大人,他们离开那个狭窄的剧场,又像大雁似的飞走;他的亲人或许仍愿为他鼓掌,但他再也听不到了。

蒋龙以为人类的生活像童话世界,但没想到这个世界里舞台的灯光也按时熄灭,也没想到在这个世界里按心愿长大、然后做个自由自在的大人同样是件这么难的事。

“没有净指着他一个人欺负的道理,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土地爷说,“这么些年,你自己就过得太平吗?”

那些坟场似的剧院、被阉割的选段、出租屋门上的账单,还有好多这种让他浑身发麻的事,全都回到他脑子里。

“活着就是这么回事儿。”土地爷拍拍他,“活着就是丧事喜办。”

“你替他难受、憋屈、舍不得,不见得他真就比谁过得苦、活得差,是因为你疼他、待见他。”

蒋龙一直钝钝的,没回声。

“我说得对不?是不是特不愿看他受委屈,特想保护他,救他?”

“对。”从始至终都对。

“这不就是,你爱上他了嘛。”谜底就这么简单。

他不忍看张弛遭逢摧折,哪怕他自己当下也正承受着这些,因为他爱张弛,爱就是不忍。十年前自己说出的话像骄傲的蒲公英似的飞上天,爱是好过就行,但现在,俩人都散尽飞絮、变得光秃秃的时候,爱是不忍,爱是想保护他、想救他,爱是先他一步替他难受、憋屈、舍不得。

蒋龙和土地爷边聊边堆沙子。土地爷的堆沙子技术应付小学生不够,应付蒋龙正好,问要堆啥,蒋龙说堆个人吧,上半身他照着自己堆,像模像样,下半身则犯了难。土地爷指正:“你堆这小人儿没屁股啊。”

“屁股屁股,每个人都说屁股,到底啥是屁股!”蒋龙在沉默中爆发。

“为什么每个人都说屁股,”土地爷吓了一跳,“你生活在一个什么环境里。”

解释清啥是屁股后,蒋龙茅塞顿开,为了庆祝这个重大突破,他不堆小人了,改堆屁股。

肚子呼噜叫,土地爷说要推他回家吃饭,他最后修缮一下,然后欣然离开。

天地间,一个巨大的屁股横亘在海陆之交。

有个摄影师路过时拍下了他们的创作,发布在博客上并广泛流传,从此,张弛的老家被称为腚海神镇。

蒋龙拿钥匙开门,捅进去转来转去,就是拉不开。这时候门从里面被推开,他抬头,是张弛。

“门不好使了,开的时候得拿膝盖顶一下。”

“你怎么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张弛反问他。他眼底有点红,蒋龙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什么我怎么回来了,回来吃饭啊。”

“你上哪儿去了?我以为你又……”我以为你又走了,背着我,悄么声儿的,等我发现的时候全剩下一堆空的,空板凳,空房子,空锅底。

“我,我就下去玩了会沙子。”蒋龙张开手给他看,掌心的沙子干在手上,还发亮。

“真行。”张弛的身体似乎松懈下来,“洗洗去吧,吃饭了。”

感觉上午对蒋龙太横,他于心不忍,就从食堂打了点肉菜带回来。又开火炝锅煮了点西红柿疙瘩汤,这就算是四菜一汤的补偿。

中午开电视看午间新闻,蒋龙抱怨,成天看新闻,好没意思。张弛就翻出厚厚一叠光盘来,蒋龙挑来挑去,选了张动画片看。很老的片子,是张弛小时候看的、苏联人画的美人鱼,开口说的是俄语,唱的是歌剧。她爱上王子的时候,太阳在她身后旋转,带着点神性。

“看你们画我们,怎么感觉还有点尴尬呢。”

“你能不能别破坏气氛。”张弛埋怨他,然后低头喝汤,吸溜一口。

“啥也没你这动静破坏气氛。”

电视里,人鱼的姐姐问,你去水面上看见了什么呢?有没有看见白皑皑的雪山、五彩的灯光,还有壮观的游轮?小人鱼说不出话,姐姐们离开后,她对自己说,我只看见了他。

这回反而是张弛有点不好意思,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并且为这份不好意思而更觉得不好意思。

蒋龙则并未察觉张弛的局促,他屏息凝神地听小人鱼说每一个字。

最后,小人鱼仍没狠心剜出王子的心脏,伴着王子的心跳和海上的日出,她消失在自己的歌声里。

他俩都抽了纸巾擤鼻涕,想说点什么批驳人鱼,怕彼此重蹈她的覆辙似的,但又说不出点什么,因为他俩都懂得她的不忍,便没法指摘她的不忍,就像他们同样没法指摘自己的爱。

下午张弛上班,蒋龙仍要跟去。拗不过他,也怕他把猫和电话里随便哪样玩坏,张弛艰难地同意了。

他家就住在学院家属楼里,两处仅一墙之隔。午觉醒来,他推着蒋龙去上班。

路上偶有同事给他打招呼,他就寒暄两句。有好事的会看着蒋龙问他,“张老师,这是您哪位?”

“亲戚家小孩,踢球把腿摔了,让我 着照看一下。”张弛越长大,越会编。

途径一条林荫道,白石柱,绿叶顶,紫藤萝,蜜蜂飞进飞出。

蒋龙十分兴奋:“这是不是跟咱们之前老走的那条路一模一样!”

张弛说:“每个学校里都有条这样的路。”

他心情不错,叶子里漏出的阳光跳在他眼皮上,他也不烦,眯了眼,他很轻地哼着小曲,像个高兴的老头。

时间不能停止,瞬间也不能拉长,但时间能接纳漏洞,连接闭环,让他们重回这条千篇一律的小路上,像在海面上失去雷达后的原地打转。但这感觉不错,循规蹈矩时,轨迹总难交错,丢掉雷达后,两个无头苍蝇反而能撞个满怀。

张弛把蒋龙关进办公室,教他用饮水机、圆珠笔,又给他拿了两沓打印纸,撕着玩折着玩画着玩都行。

张弛上课去了,蒋龙听他的话,开始折纸。办公室其他老师扯闲天,他竖起了耳朵。

“蒋老师和刘老师,不也是我撮合的,听说昨天都见家长了。”

“你净吹点远的,咱眼跟前儿的,张老师,不小了吧,你也没 人上心啊。”

“我怎么没上心,后勤的小川,见过吧,盘正条顺,大高个儿那个,也单着呢,我一直惦记着给他俩牵个线,等排完校庆了吧,咱吃饭拉上她。”

“小川行,”另一个老师点点头,“我看他俩还沾点夫妻相,是吧!”

她俩咯咯地笑起来,蒋龙手上的汗把纸洇湿了,软塌塌的,捏不出形。他放下折纸,抬头瞅她们。她俩也瞅蒋龙,爱做媒的那个向他发问:“孩子,你张弛叔,还是哥,哎不管了,反正就他,有对象了不?”

“没有。”蒋龙铁青着脸,确实有点像个叛逆青少年。

“他跟你说过没有,他喜欢啥样的?”

“喜欢矮的、跟他长得不像的。”蒋龙撂了话,像掷下几枚铜疙瘩,说完就抽了张新的纸折,转头不搭理她们。

“这小孩咋还有情绪呢。”另一个老师耳语,但声儿大得蒋龙俩耳朵都能听见。

他在办公室里呆得心烦,就出门去了。

经过好些教室,他跟以前一样,透过玻璃往里瞧,下意识在学生里找张弛,后才突然想起张弛已不是坐在台下的那个。于是,他只往讲台上瞧,每个老师都像模像样,都不像张弛。

上岸以来,事情太多,他都没来得及觉得奇怪,张弛怎么就当了老师呢?

张弛哪儿当得了老师呢!他看别的老师,要么像雕像,整饬威严,要么像损毁的雕像,瘦皱漏透,至于张弛,小时候是个皱皱巴巴的小孩,长大了是个蔫蔫乎乎的大人,像被汗打湿的折纸,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张弛朗朗论道,然后把 折成三段打人的样子。

这么想着,他看见了张弛上课的教室,他站在台上,慢条斯理,像个发条小人。他贴上玻璃,听不清他说什么,但看他嘴动得不快,估计语速也不快。

后门开着,向他发出邀请,人不能不识好歹,蒋龙应邀欣然闯入。

轮椅撞到桌角,哐当一声,仅有零星几个学生回头瞅他,讲台上写 字的张弛都没回过头来。

前排空着,后排满着,蒋龙好容易才在后排找到个位置,还正坐落在中轴线上。

张弛写罢板书,转过头来,一眼看见蒋龙,眉毛像延时镜头里的云彩一样快速皱起来,特喜感。蒋龙俩手托着腮 冲他摇头晃脑地乐,意思是,你除了皱眉还能咋地,有种下来掐我。

张弛收敛表情,继续讲课。课让他讲得不温不火,不香不臭。张弛确实不太适合当老师,蒋龙已经困了。

旁边有个锅盖头把脑袋凑在桌斗里,不知在干嘛,蒋龙后撤身子,看见他在用小灵通玩游戏。

“哥们儿,你玩的这是啥!”他搭话。

“贪吃蛇。”锅盖头回答,想抬眼看他,一分心,小蛇撞墙了。“你没玩过?来一把?”锅盖头乐于分享,要把小灵通递给他。

“不用,我看你玩就行。”蒋龙手笨,不碰游戏,怕露怯。

看了会,蒋龙明白了。小蛇吃豆,吃一个豆,便长一寸,身子大了,也更易触壁而亡,但要不去吃豆,也只能被困在圈里,没法停下。吃不吃豆,最后都要死,就算是最好的玩家来操纵小蛇,分毫不差,到把豆吃尽时,小蛇的身体胀大到不能为此地所容,也要被活活窒死。

蒋龙看得心惊肉跳,觉得这游戏太悲太重。这叫什么贪吃蛇,它吃豆哪是因为贪,明明是因为没辙,不吃豆也望不到头,吃豆总还有点盼头、有点嚼头,然后就这么向着已框定清晰的死,穷途奔波。这游戏该改名叫可怜蛇、倒霉蛇、上辈子造孽蛇。

要他来设计结局,他就要让小蛇打开这圈围墙,哪怕一辈子没豆吃,也不再回这鬼地方。跟悲悯无关,这只是它应得的。

他这么说,锅盖头听了,想了想,说,“你挺有思想。”

锅盖头又想了想,说:“但出去了,它又该奔哪儿去?你看,出了这个框,”他点了点屏幕的边缘,“这不又是个框。”

“总归比之前那个框大点。”蒋龙说。听见自己这句话,他眼仁闪动一下,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敬佩你,”锅盖头说,“腿瘸心不瘸。”

蒋龙又问他,张弛是个怎样的老师。

锅盖头说:“张弛?谁是张弛。”

“他啊。你不是他学生吗?”

“哦,他叫张弛啊。”

“你不是他学生吗!”

“不是,这大课谁听啊。”

锅盖头这么向他解释,公共课老师、没啥特点、讲课没劲、从不挂人,当一个老师集齐这些要素时,就没人恨他恨得扎他车胎,也没人爱他爱得找他抽烟,他便将接受不被记得名字这种不上不下的礼遇。

“他没特点吗?他挺帅的啊。”

“帅?你又不找他搞对象。”

“谁说我不找他搞对象。”

“啊?”锅盖头吓了一跳,但挺有风度,“敬佩你。”

“反正你都不听,还来上课干啥?”

“下了课正好排校庆节目,懒得来回跑了。”锅盖头说,“合唱团嘛,几十号人,没我不转。”

“你是指挥?”

“我是前学生会文艺部副主席。”

蒋龙没见过定语这么多的词组,听得有点晕中文了。

“也得多去基层走走,应该的。”看蒋龙被这名号镇住,锅盖头自谦道。

“校庆老师学生都得排节目?”

“嗯呐。”

“张弛有节目吗?”

“谁是张弛?”

“怎么又忘了啊!”

锅盖头推理一番,说:“该是有。艺术系有个小品,大群戏,我们楼宿管都被拉去排练了,估计他也得在。”

“那个卷毛,还有那个锅盖头,我在上头讲你俩在下头讲,忍你俩半天了!”张弛手撑讲台,学人发脾气,经验不足但气势在,“我看你俩也不想听课,现在,出去。”

蒋龙乖乖听话,从善如流地调转方向出门去了,锅盖头傻眼看他,便也只能收拾书包出去。他闭着眼摇头,状似贪官落马。

教室门口,锅盖头垂头丧气:“行了,多亏你,现在我算记住他的名字了。张驰。”

“是弛哦。”蒋龙提醒。

“怎么听出来的啊!”

时间不早,锅盖头要直接到礼堂准备彩排去,蒋龙央求他带自己同去,他欣然同意。

礼堂很大,也很陈旧,灯光不全,地板磨损,但蒋龙最怀念这样的舞台。

锅盖头麾下的合唱团唱得一般,但很卖力,每个人脖子上都乍着青筋,蒋龙容易感动,拼命鼓掌。

台上台下全是人,跑来撞去,好些是看热闹的、陪朋友的,也不怎么长眼,过来过去,踩醒好几个靠着墙根坐着眯觉的演员。排的、演的、骂架的、闲晃荡的,整个场子像一锅热油,吵得发麻。

五点一过,不少模样老成的人员入场,学生干部们起身点头,蒋龙猜,老师们来了。他寻找张弛,但没能找到。

又耗了会儿,那 老师上台找走位,站中间的几个老师比较咋呼,推推搡搡着说笑,不像在舞台上,像在酒桌上。好像总是这样的人能站在中间,可蒋龙颇不佩服。

在最后一排的边角里,他瞅见了张弛,灯光都照不到他。他没跟人说话,沉静地站着。蒋龙怕从他眼里看见些伤心神色,但他神情安稳如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开始彩排,老师们认真起来。剧本很没意思,但能看自己的老师演戏,台下的学生都很兴奋,老师们一一登场,掌声如浪,层层高攀,场子火爆起来。

到张弛上场的时候,掌声稍显羸弱,蒋龙忙鼓掌欢呼,还在琴弦上砸了个定场音。他扒着台边儿,让张弛一眼就注意到。张弛眨了眨眼,像水起了层波纹。

灯下的烟尘避他而去,他开始念台词。

像看见铁塔、泥雕、木槌或别的什么死物突然浮现金色、羽化涌动似的,蒋龙听见耳边一声唿哨,那只鸟又飞起来了。凭虚御风,它要飞到一尘不染的地方去。

有人生下来就该站在台上。蒋龙之前不喜欢这话,总觉得太肉麻,但现在他能明白,它并非意在赞美一种天赋,而是力图描述一种渴盼。站在台上,他未必是拔萃绝伦的那个,但不站在台上,就将褪成一个失色的自己。

掌声四起,张弛在灯光下喘息,感觉肢节躯干都逐渐变得透明。

张弛值班,盯完整场,等人都走尽,天已经黑了。张弛见四下空了,纳闷,他喊:“蒋龙?”

一声闸起,灯光俱明。

蒋龙在控制室的小窗口里远远冲他喊:“这儿呢!”

他的声音划过漆黑空荡的观众席,能把这礼堂填满。

“你干嘛呢!”张弛问,回声扰荡。

“现在这儿就咱俩了,”蒋龙喊,“你想演啥就能演啥!”

“你又胡闹啥呢!”张弛的声音大了起来,“我有啥可演的!”他走出灯光照射的区域,要去捉蒋龙。

蒋龙匆匆闪出控制室,把门一关,冲他喊:“回去!”控制室到舞台,一串台阶,轮椅上的蒋龙一路咯噔咯噔前去,颠得牙酥。身披灯光,他像个前来救驾的滑稽骑士。

张弛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笑得弯腰,蒋龙来到他跟前,急得要命:“别笑了!再笑来人了!”

张弛听话,真的不笑了。

他抓住轮椅扶手,俯身对他说:“谢谢你,蒋龙。但我真不想闹了。”

光停在他们头顶,不经过他们。

蒋龙吭哧了半天说不出话。

好不容易开口,他说:“为什么?”

“因为没办法,真没办法。我没办法,你也没办法。”

他们都不说话了。但张弛还得说下去。

“我也不想再看你为我发愁,不想再让你,”他吸溜下鼻涕,声音有点好笑,“不想再让你,那么难过……我宁愿再也想不起来那些时候。”他想掉眼泪。

哪些时候?那些时候。

那些时候里有什么?有舞台,有灯光,有或者没有观众,有你们,有你。没有生老病死像山似的砸来,没有求得放下像烟似的散去。

我该不想念吗,可一想起来那些,我哪儿还能顾得分寸呢?抛下分寸后,我又拿什么跟之后的日子苦搏呢?之后的日子……他闭上了眼。

蒋龙好像看见了小灵通屏幕里的那条蛇,正痛苦地虬结着身体,一粒豆子都难再下咽。

“之后……”他俩都沉默了好久后,蒋龙说,“我可能就回去了。”张弛的呼吸声在空气里发颤,但蒋龙必须说,“你就当,就当送我……”

是送别你还是赠送你?张弛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琢磨起分岔的语义,腹诽自己的走思,又想到自己现在涕泪俱下的样子,他觉得特分裂。

“你就当送我个画面,我当成照片印在脑子里,之后我就能,”蒋龙抬头盯着他,有了笑意,“记住你的样子。”

看来是后一种意思。

张弛在台上唱了从前总唱不好的唱段、演了毕业大戏搞砸的片段、又跳了当年练了好久但被删掉的舞蹈。蒋龙在台下不知疲倦地鼓掌、欢呼,把每一秒都记在眼睛里。到后来,蒋龙也来了兴致,他也跳上舞台,全情尽兴地弹、唱、演,那些人鱼规则里不被允许说出的主义、宣白、情结,他大声歌呼。他俩一起不讲章法地胡搅蛮缠地演着,演那些没人演过也没人要看的,让人笑的、让人脸红的、让人掉眼泪的,他俩也跟随那些看不见的观众一起,欢笑、脸红、掉眼泪。

张弛和蒋龙的第一次分手像温水里消失的感冒冲剂,他们就要把第二次过成派对、舞会、隔夜就无影无踪的嘉年华,在不计其数的吻别里把一切都忘了。

人碰上真爱的概率和被雷劈差不多。网络时代初期,有位哲人这样说,不知计量数据从何得出。张弛一生里遇见过两个真爱,一个是死的,舞台,一个是活的,蒋龙。这两道雷电擦着他面门落下两次,他皆死里逃生。而蒋龙身上总有奇迹,他真的遇见了真爱,死的,舞台;也真的被雷劈了,歪了,没死。至于自己,张弛想,人没理由抓住三道雷,鱼也没有,因此,从彼此面前呼啸而过,就是他俩最后永恒的落定。

张弛推着蒋龙回到了海边,夜色里,海水浸湿了蒋龙的尾巴。

蒋龙抬头看看他,张弛说:“再见。”

蒋龙说:“再见。”

蒋龙还抬头看他。

“怎么了?”

“把我抱下去。”

“啊?”他疑惑,转念想了想,像这样拎起轮椅、让蒋龙滑进水里,好像是有点像拿了个簸箕往海里倒垃圾。“哦。”张弛明白过来,把他抱起来,往水里走去。

“到这儿就行了,水凉,别抽筋儿了。”蒋龙说。

“再走会儿。”张弛说。

走到张弛不再能稳稳抱住蒋龙的深度,蒋龙游出他的怀抱,他们像两条鱼,和月亮的影子一起浸在水里。

我什么时候也能当条鱼呢,张弛想。

“再见,张弛。”

蒋龙亲了亲他的额头,很轻,真像童话故事里的人鱼那么幽美。

蒋龙很快地游进大海深处去了,水面很快失去他的痕迹。

张弛真抽筋了,他一瘸一拐地朝岸边走去。

在岸边倒下,沾了一腿沙子,坐了会儿,他缓了过来。他想抽根烟,发现烟都让水泡了,打火机嘶嘶响着,只跳出几点火星。

他突然又朝海里跑去,直到海水拥向他,让他的脚步越来越重。

他还是想,没法不去想。

什么都想,什么时候都在想,那些事像海水里析出的盐,鼻子嘴巴指缝发尖里都是。

蒋龙消失了好些天,再回到家时,不太敢看家里人的脸。他最后还是说不出口,支支吾吾,但只要是亲人,看他的表情,就都明白了。有踌躇,有眼泪,最后他第一次听见他们说,如果真是你那么想去的地方,那就去吧。他被拥抱着,静静听着,这个名字真算起对了,我们龙儿现在真的要跳到龙门那头儿去了。

还是那个小小的滩涂上,张弛在点燃的烟雾中看见海里的一个人影,初生般踽踽。他像坐身雷暴之中,耳边嗡鸣,但下一秒,他疯了似的扯下自己的外套朝水里奔去,扯掉的扣子落入水里,不发出声音。

他用衣裳紧紧裹住那个影子,不让潮水把他们分开。

“我不当鱼了!”

蒋龙的声音传进他的胸膛,“我再也不听那些狗屁人鱼的话,不弹琴给那些章鱼脑袋听,不在那个已经死得差不多的地方半死不活地呆着了!”他使劲环住张弛的脖子,“我不回去了,我再也不回去了。”

“蒋龙……”张弛只能喊他名字。

“为你,也为我自己。”

他们抱着,蒋龙前进,张弛后退,两人像跳着一支跌跌撞撞的舞。一个踉跄,他俩倒在沙滩上,蒋龙按着他的肩膀,仍不停止他的陈白:“我不想跟你分开,之后说不准,但十年前是,这会儿也是。张弛,我不想跟你分开了。”

“是我不想跟你分开。”张弛让他摁在地上,眼睛亮得吓人,“你走之后我就在后悔,每天都后悔,后悔我怎么老是放走所有我舍不得的东西。我再也不想看你走,也不想就这么一辈子待到头儿……”

蒋龙不断摇头,又不断点头,他要让张弛相信他的心:“现在我有腿了,咱们能做好多事,去好多地方,咱们都年轻,什么都能演,什么都能试。”

“你年轻吗你,你一百来岁了。”张弛哼哼着,不知道是哭是笑,“一百多岁,你不会哪天嘎嘣了,变成泡泡了,又啥也不剩了吧?”

“对,可不吗,你可得多尊重着我点。”蒋龙挂着泪花乐。

去找表姐的时候,她问,“不再想想了?”

“不想再想了。”他说。

用那双脚掌接触地面时,蒋龙疼得要命。

表姐提醒,“不躺两天,等疼劲儿过去再走吗?”

“不了,”蒋龙反而乐了,“不定啥时候就嘎嘣了,得抓点紧。”

“祝你长命百岁。”表姐捏了捏他的手,“长命百岁,蒋龙。”

蒋龙向岸上游去。

从这时候起,他的时间就不再像无尽的海水,而是不知道哪一刻就会中断的小溪。他可能明天就变成泡沫,也可能在张弛看不见的时间里变成泡沫。奉献是蒋龙愿为爱做的最好的事,而当他自己都一贫如洗时,他只能奉献自己的时间。

他自己也是条被诬陷作贪吃的倒霉蛇、可怜蛇、上辈子造孽蛇,大海就是那堵没有表情的围墙,在这座围墙里,他勤谨地吃下眼前出现的每粒豆子。有天他攀上围墙极目远眺,张弛就成了他见到的另一条蛇,困住他的是另一道墙。

蒋龙想,如果这个世界真能循他的心愿所向,那么这时候,他们是时候通关,向围墙外的地方走去了。他们猜得到那里有什么,但他们就要向远处走去,因为当他们是他们俩时,向更远处去就能成为他们的本能。

“明天,我们干嘛?”

“先吃顿好的,然后,然后写一封辞职信、一封求职信,然后,给校庆同组的老师们道个歉,说演出不去了……”

“道什么歉,不道!”

“那就不道,然后,然后咱们去哪,买张剧票,或者电影票,不对,要先给你买身新衣裳……”

“然后带上的你的破猫,落了你家房子的总闸,再装上你所有想带的照片,买火车票,然后,张弛,”蒋龙捧住他的脸,“咱们私奔吧!”

张弛笑得仰过头去,“你都哪儿学的词啊!”

“真的,我们现在想干嘛都行……我有好多想干的事,我想跟你一起演,演什么都行,跟你之前不一样,咱们现在有两个人,两个人可能也没那么多,但咱们回北京去,就能有更多人,叫王皓,叫老史……”

“人俩备孕呢,生完再叫。”张弛拦托。

“我想跟你回那个小剧院再演一场。”

“回。”

“我要跟你再去地坛放回风筝,这次要我牵着线跑。”

“去。”

“咱们租个房子,就在什刹海边儿上,哪个边儿都成,我好给家里寄漂流瓶。”

“租,住,都依你。”

咱们买个冰箱;还有dvd,看动画片;还有电话;咱们到了那儿,还要继续订报纸;你们登上月亮了吗,咱们能去吗;差点忘了,现在我没有鳞片,可以搓澡了;要是我出去巡演,就你在家喂猫,要是你出去巡演,你就带着猫一块去;还有那啥,咱们还可以那啥。

好,都听你的,我愿意听你的,咱俩在一块,这些事一定都能做成。上月亮可能不行,但也不一定,如果咱们真能永不分开的话。你得学会跟猫相处,它其实性格很好的。还有那啥,咱们还可以那啥。

旁边有几个大学生,用树枝在沙滩上画格子,玩跳房子。他们看见张弛,惊喜地喊他张老师,并邀请他们加入游戏。蒋龙在心里得意地想,谁说没人记得你的名字呢。蒋龙也在心里对那个锅盖头得意地说,谁说没人记得他的名字呢。

学生们向蒋龙介绍规则,把石子丢进前方的格子,跳去跳回,再捡起这枚石子,就算是一程。蒋龙每次跳起下落都还是疼得不得了,但他喜欢这个善良的游戏,不仅喜欢,他还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学生们把剩下的酒都送给他们,他笑着答谢,把石子紧紧握在掌心。

他俩在海边点起火焰,开了酒,说了很久的话。说累了就唱,唱累了就抱着躺在一起。

至于明天到底干嘛,除了买新衣裳这件事之外,他们其实并没想好。至于永远到底有多远,他们都不知道。但在太阳升起来之前,他们都把怀里的人拥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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