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劝我心软一些,不用杀伐的手段?”“是的。”李培南指向窗外:“两千人围困县衙,若不用杀伐手段,你能平息这场动乱?”闵安暗自握了握拳,然后点头道:“能。”“用什么方法?”闵安咬了咬唇,大声道:“我打算用一张嘴说死他们!”李培南默然看着闵安无比认真的脸,突又笑了起来:“我信你这一次,给你一晚时间,够用么?”闵安喜出望外:“谢谢公子!”李培南遵循的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若是按照他以前的处事方法,必定是要揭起整个事发的地方,将那里清扫得寸草不生,然后再委派亲信过去治理,发展农牧,养兵驯马,将当地整治成固守一方的军镇。闵安听说过这些手段,隐隐带着太上皇当年统一华朝时的风范,那是以行军之风推行的铁腕政策,若是也用在鱼龙混杂的清泉县,本地民众尤其是巫医百工的处境就难以保全。他们处在最底层,自然会被抓去做苦力,修建一道又一道的围墙及沟壕,然后困在郊外的那座军镇中,大半生都要与妻子分离。闵安觉得要为师父这一类的老百姓做些什么,斗胆向李培南提了提建议,没想到竟然被采纳了。他在花厅里紧张地走来走去,盘算着后面的事,李培南撇下他,走到院中吩咐所有人马退回花厅及库房里休整,待天明再做打算。“我守前半夜,你带人守后半夜。”李培南坐在厉群搬来的椅子里,驻守在走道口栅栏后,对非衣说得很清楚。非衣内心惊异,走进花厅向闵安询问李培南突然停战的缘由。闵安说了一遍他的主张,并催促非衣快去歇息。非衣奔波了一天一夜,衣衫上沾染了脏污,令他十分不适应。他走去吏舍打水清洗了身子,穿上中衣,在外套好侍卫递过来的软皮甲就出了门。中宵月残,冷寂无声。李培南孤寒背影仍然横亘在前方,没有一点声息,却让人难以忽视。非衣走过去,问:“世子怎会听从闵安的主张?”“他的话说得有道理,我自然会听。”“没有别的想法?”李培南轻轻一弹放在膝上的蚀阳,长剑随即发出一阵清冽的嗡鸣。“你以为呢?”非衣抿嘴不语。李培南抬头看非衣:“你如此关注闵安,又是为了什么?”非衣淡淡道:“师父将他托付给我,要我照顾好他,只要是有关他的事,我自然也能问一问的。”李培南的脸色愈加冷淡:“问完了就去歇息,有一个小雪不够你操心么?”非衣笑了笑:“世子的心思向来很难猜,所以我有话直说,切莫见怪。对于闵安,我只有一个要求,以才干之力训练他,除此外,一切私事不能引到他身上。”李培南冷冷道:“这就是你对兄长说话的态度?”非衣站在李培南座椅前一揖到底:“我在心里敬重世子,从来不改分毫。只是事关闵安,请世子千万听进去我的要求。”“我自有分寸。”李培南语气依然冷淡,“退下吧。”非衣在退下之前,依旧要把话说完:“王爷有意将小雪指婚给世子,世子不听从;又想提点萧知情到世子跟前去,世子依然不为之所动;现在世子逐渐看重闵安,隐隐兴起豢养男童之风,若是被王爷发现了他的地位,罚下雷霆手段来,世子又该如何处置?”李培南极快地拈起膝上蚀阳,利索地挽了个剑花,重重光彩就掠向了非衣咽喉。李培南持剑的手很稳,稳到剑尖抵住非衣脖子时,只刺出了一个清晰的红点。“说完了?”李培南冷冷问道。非衣以不变的躬身姿势,不动声色地再向李培南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院子。厉群透过雕花窗看见院里已经没了旁人,走到软倒在围椅里的闵安身旁,将他推醒,并递上了一副披风。“夜里凉,小相公去给公子加件衣服。”闵安揉了揉眼:“我的手很痛呐,厉大哥你去吧。”厉群回头看了看李培南阴沉的脸色,为保险起见,还是将闵安推出了门。闵安磨磨蹭蹭向李培南走去,将披风朝他身上一搭,退得极远说道:“夜凉风冷,公子保重身子。”李培南反手抓过披风,甩在了闵安身上。闵安捂着披风说:“公子不要么,那我笑纳了。”说完冲着李培南的背影笑了笑。“你过来。”李培南说道。闵安转到他跟前,弯腰看了看他的脸,问:“公子有什么吩咐吗?”李培南沉吟一下,当即说道:“若是父王来了,无论他怪罪你什么,你只当没听到,万事来找我,我替你撑腰。”他见闵安迟迟不动身外出,采用“一张嘴说死人”的策略退敌,自然猜得到闵安搬了救兵,正在等着合适的机会闯上堂去。救兵的备选不外乎府衙、世子府、亲信军,李培南细细一想,也能分辨出等会来解围的人是谁。今晚本不需出动任何人来县衙解围,闵安外出一趟又跑回,还请来救兵,这是李培南预计不了的事情。不过闵安既然做了这些事,赢得他一两分赞许,他何不顺水推舟,放任闵安处置今晚的变故。即使最后事不成,他还能收拾残局,正如他历来对付父王的手段一样,先松后紧,直至胜券在握。闵安哪里听得懂其中的关联,杵在椅前愣了愣:“连楚南王的话也不听?不大好吧。”李培南持剑拍了拍闵安左臂:“不用管他,听进去了么?”“痛啊痛啊。”闵安跳到一边吸气,注意力根本没放在李培南的叮嘱上,嘟哝着,“一家人都是个怪脾气,有话就不能好好说么。”李培南抬眼看过去:“好好说你能听得进去?”闵安站着想了一会儿,心里想,也对,只有师父、翠花、玄序的话我才听得进去,因为他们和其余人不一样嘛。他的心思无意被牵发开来,想到了玄序身上,令他低头微微笑了笑,一抹白皙的脖颈露出领口,配着他的这副儿郎羞态,实在是看得李培南直皱眉。他冷声问:“你又想起了什么?”闵安擦净了脸色道:“没什么——公子冷么?”李培南转过脸不说话。闵安踌躇一下,捂着披风想走进花厅继续睡。李培南下令道:“留在这里,陪我守夜。”闵安走到他身旁,伸头朝穿堂外看了看,黑漆漆的,隐约映照过来一点灯光。闵安问道:“这有什么好守的?”依然得不到李培南的回答。他低头看了看,李培南坐得笔直,容颜迷散着一层朦胧的月色,在膝上摆放着寒光凛冽的长剑,像是看守满院冷清的孤王。他的心底软和了一下,陪着李培南值守了许久,最后熬不住睡意时,他干脆顺着椅背滑坐下来,靠在李培南的身后眯了一会儿眼。迷迷瞪瞪时,一只手掌放在他的发顶揉了揉,紧接着传来李培南冷静的声音:“你等的人来了。”☆、反转寅时县衙外马蹄响彻长街,自远而近像浪潮般卷来,两列银甲骑兵驱马跑过牌坊门楼,并不停步,依然一阵风地冲进县衙大门里,恢宏气势震慑住了驻扎在屏墙前后的郊野守军。骑兵肃清道路之后,紧接着跑来金鞭络绎的仪仗队伍,锦青龙旗飘卷,长号一吹,声震霄夜。另有大批持刀侍卫如狼似虎地奔驰过来,若是遇见呵斥,必然手起刀落将来人砍翻。一路砍杀数十人后,围在县衙外的守军哗然朝后退一大步,惊得里面的官吏敲响行军鼓,将稍作休整的彭因新请了出来。彭因新包扎好了颈伤,嗓音沙哑,已说不出话来。他站在县衙门口,朝着远阔的街道抬手拜了拜。黄白黑青四色旗队之后,缓缓行来两辆马车,当前的一辆,檀木作辕,白玉镶柱,幨帷绣金,礼仪格制自是不一般。第二辆马车装饰较为简单,青布顶盖流苏窗幔,车厢隐隐透着一股沉水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