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灵点点头,放松下来,随手取了柑橘,为杨德剥开。
杨德将自己的幼年童稚、少年游历和青年仕宦毫无保留的讲给枫灵,甚至讲到了三年前得晓身世、误会杨尚文、利用秦圣清。
不知不觉间,两人竟从上午聊到入夜。
枫灵懵然不觉,杨德讲得平静,她自己已经满面是泪。过去种种情形,一幕幕在眼前揭开;过去诸多亲爱,一个个影像在脑海中浮浮沉沉。
话到最后,徒留叹息。
枫灵低头深思了一阵,忽而开口缓缓道:“幽州曾有一位袁知州,乃是禅学宗师,我记得他曾与我说过,‘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她的声调忽然高昂起来:“大哥,那些过往杂事,大多为眼前幻境所惑,身不由己,便只能屈心抑志。从今往后,你我兄妹二人,再不受那冥冥中的摆弄了!”
杨德双唇颤了颤,又抿了起来,他轻轻握住枫灵的手腕,重重地点了点头。
门外忽然传来了尚毓尘带着蜀音的娇媚嗓音:“你们啷个那么能聊,是不是该用晚膳了?”
平日里府中只有尚毓尘和枫灵两位主人,用膳皆是一律在天香阁内,两人也吃不了多少东西。枫灵扶着杨德走到天香阁的时候,意外惊觉,素来静谧的天香阁竟挂了不少红灯笼,张灯结彩的,布置得甚为隆重。
枫灵心中生疑,想了想,只当是尚毓尘促狭心起。她粗粗扫了一眼,只觉得菜肴比往日丰盛一些,但还算正常。略略思索着,枫灵在杨德身边落座,又唤了田谦入席同食。一桌菜肴酒食,均同盘同樽取用,看来不容易做什么手脚。
楚生也在席间作陪,似乎书稿成书状态可喜,心情甚佳,喝了几杯酒,便曲了手指轻轻扣着桌边,打起了拍子,低声唱道:“……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声音低哑沉郁,却是格外好听。
尚毓尘起身笑道:“贵客至,本该载歌载舞,奈何我府中的歌姬舞女都被这位好心郡马遣散回乡了,这饭也就吃得乏味了。既然楚先生率先献声,我倒有个主意,不如我们每人献个小才艺,权当助兴?”
此提议一出,楚生抚掌应和,杨德也微微点了点头,枫灵见此光景,便也答应了。她自知不善歌舞,就从怀中掏出玉笛来,要为楚生伴奏。素来低调的楚生也不知今日是何缘故,佯癫假狂,便借着枫灵的一曲“长相思”,击箸而歌。
楚生漫游山河多年,口音紊杂,既有塞北粗犷,亦有江南绵长,又带着些西南口音的邪劲儿,再加之他心中似有千万结,并不曼妙的喉音带着十分的悲戚,让人不禁动情。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曲至慷慨处,愤慨与柔情夹杂,隐隐约约带了些许抽噎声,枫灵亦紧扣玉笛,将曲调压低,一时间,哀伤之情弥漫四溢。
见杨德听得入迷,尚毓尘忽的贴到他近前,在他耳畔低声问道:“大公子可知道郡马那玉笛的来历?”
杨德本是全心听歌,被尚毓尘一吓,身子一偏,但瞬即便正了回来。他向着枫灵手中的长笛斜觑了一眼,看得分明是碧绿通透的暖玉所制,一头还结结实实地坠着一串奇形怪状的流苏——说奇形怪状,是因为上面不知为什么疙疙瘩瘩。杨德不明所以,便向着尚毓尘摇了摇头。
尚毓尘一笑:“那笛子正是你们母亲的遗物。”
杨德讶然,微微张开了嘴,不由得朝那笛子多看了两眼,黝黑的面容上浮起一丝恳切来。
一曲终了,众人抚掌称赞,枫灵与楚生回桌落座,自是又谦让了几句。枫灵觉得楚生这份凄绝不类其平素行事,便不住朝楚生看去,虽瞧见他双眼微红,可那苍白的脸上仍是挂着洒沓笑意,枫灵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故作不知。杨德向枫灵要了玉笛,放在手中低头观赏,一时感慨颇多。
尚毓尘赞道:“楚先生唱得好,郡马吹得好,这下倒叫本郡主作难了,想我不善歌舞,亦不谙声律,无才无艺,实在不知能在诸君面前表演些什么,罪过罪过。”
枫灵笑骂着拆台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郡主你既提议要每人献艺,必然心底是有了十成的把握,再不济摆个龙门阵,讲个笑话,这不是你擅长的?”
尚毓尘狐眼一挑,变作了一口娇媚蜀音数落道:“啷个好讲笑话?你个瓜戳戳背死的哈娃儿歪眉斜眼地才好讲笑话!给你点颜色你恁是巴适得不得了,今晚上莫睡天香阁,滚起西厢房睡去!”
枫灵顿觉好笑,学着她口音接口道:“好咯好咯嘛,郡主婆娘,我错咯,莫装怪相,客人都等得心焦起佬!”
楚生被她二人逗得哈哈大笑,亦开口掺和:“现在才晓得,阁下原来是个耙耳朵!”
杨德听得莫名其妙,左看看右看看,不解其意,枫灵止了笑,解释道:“大哥,郡主这是在和我开玩笑,把我当她的夫君训斥。楚先生亦附和她,说我是耳根子软,怕老婆。”
杨德尴尬笑笑,仍是没听出哪里好笑来,见枫灵和尚毓尘毫不忌惮这假夫妻的身份,虽觉得奇怪,但认为这是正常,便随口接道:“你们这假凤虚凰倒是有趣,郡主也真是好开玩笑。”
枫灵忽的敛了笑,楚生突然自知说错话,便低着头闷头喝了两杯酒,田谦从一开始便默不作声,这下更是沉默,摸着下巴打量着杨枫灵的神色。
“郡马的女人多得很,怜筝公主,惜琴公主,我算是哪个嘛——”尚毓尘不知是有意无意地点了一句,一时间,杨德和杨枫灵的神情都微妙起来。尚毓尘刻意避开杨枫灵的眼神,只看着杨德,转了口风,“大公子,我确实不善歌舞,不过前阵子看一个人舞剑舞得好看,最近学了点剑术,演给你看,怎么样?”
杨德尚未从尚毓尘上句话隐含的诸多意蕴中清醒过来,便见她突然转了向,一时没反应过来,便直接点了头:“好……好……”
枫灵纤细的眉毛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学的剑,我怎的不知道?”尚毓尘回了她一个不屑的眼神,转身上了天香阁的二楼。众人一时惶惑,不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
过了约莫一刻钟,众人已经等得不耐烦,枫灵直想上楼将她拽下来的时候,才听到了她笃笃的跫音。尚毓尘换了一身宽松的深红绸衣,外面罩了一层薄薄的红纱,亦用红纱半遮了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来,狐狸一样的眼睛。
众人都愣了,因着那双眼睛,她本就与惜琴相像,如此装扮,更是与其像了七八分,只是那眼中的娇媚之态,与惜琴的泠然媚骨迥然有别。枫灵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忙错开眼睛,却对上了杨德,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没来由地心里一沉。
尚毓尘不紧不慢地踩着楼梯的木板施施然回到了正厅,枫灵这才晃过神来正眼瞧她,看清了她手里拿着的东西时,立刻睁大了双眼,面上闪过一丝不悦。
尚毓尘手里拿着的,正是青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