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拒人?千里之外的语气。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更远的街面?上?是依稀的叫卖声,越发显得小账房寂静。周秉不自觉地带着一?丝讨好?,低低地商量,“你看,我在?这里还是有些用处的。起码还是唬得住人?,你要是……真离了周家,这些牛鬼蛇神都会欺负上?门来!”谭五月知道这是实话。一?个独身的女人?就是在?太?平世道都不容易存活,更何况她身后还有大盛魁上?百号人?,简直是现现成?的活靶子。离又离不了,和也和不下去,根本没有任性的余地。周秉看出她冷淡下的些微迟疑,顿时欢喜起来,“咱俩好?好?地,你真是再信我一?回!”也不知哪个字让谭五月忽然下定了决心,仔细听甚至有一?份撇清倦怠的意思。“你办完案子,就赶紧回京城去吧。我不走了,我就呆在?江州,祖母愿意回来,我就到老宅伺候她老人?家。看在?我爹从前帮过你们周家的份上?,你就是休我也给我多少?留一?份体?面?……”女人?的话条理?清楚,冷静得近乎残忍。周秉气急,退后一?步,若不是顾及外面?的动静简直想怒吼,“你宁愿要一?份虚假的体?面?,也不要我这个大活人?……”谭五月垂着眉睫悲哀地想,我什么都没有了,就是这份虚假的体?面?也要费尽气力才?能挽留住。周秉背过身,不想再看这个狠心女人?一?眼,“我今天过来,是想跟你说?一?声,这个月十五是我祖父的忌辰。出京的时候祖母特地吩咐过,要我们两?个一?起到宝积寺给老爷子做个水陆道场。”他的话语听不出什么异常,但谭五月却分明?见?他重重地合上?好?看的眼睑,嘴唇也紧抿着。窗外的阳光灿烂得晃眼,但因?为有浓重的树荫,反倒衬得屋子里格外静谧,没有一?点嘈杂的声音,甚至听得到辽阔高远的碧空上?风在?吹。谭五月的心终究忍不住,紧追了两?步,仿佛把话说?给自己听,“我的性子从小就倔,这腰要是直起来,可就再也弯不下去了……”周秉没听明?白,可不妨碍他听出谭五月语气当中的让步。他像孩子一?样一?下子就乐呵上?了,“你愿意直着就直着,有我在?后头给你撑着。不过你要是得了诰命跟我娘进宫谢恩的时候,该磕头的还是要磕头哈!”谭五月心想这真是个二傻子,永远只看得见?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别人?嗤他,他也要马上?一?模一?样地嗤回来才?行。别人?拿肉骨头逗,他就只会摇尾巴了,难怪属狗……佛不渡我宝积寺在江州城的西郊。一处不大的禅院,山门上用青砖砌了一个大大的“佛”字。周家祖母霍老太太刚进京时很不习惯,经常晚上多梦。请了人过来看,说是往生的老太爷在地府里不安生,所以才有?了这场前后持续七昼七夜的水陆法会。法堂正中?悬挂毗卢遮那佛、释迦牟尼佛、阿弥陀佛三像,下置供桌罗列香花、灯烛、果品。四个长方?台上分别置放铜磬、斗鼓、铙钹、手铃等法器,两侧分挂上堂、下堂各十位水陆供养对?象的画像,画像下列插牌竿,详记了每位圣凡的名称。法堂的厢房是念经的坛场,有?七名僧人在念《妙法莲华经》和?冗长的《华严经》。两侧张挂的帷幕就是所谓的净土坛,上面张贴有?许多莲位牌,俗称生莲条。周秉将祖父的名讳仔细填写上去,谭五月帮着在莲位牌贴红纸条,这就是俗称的消灾条。有?了这个,在地府仙游的周家老爷子就又能悠哉悠哉了。完事还要许久,周秉把三柱线香插到高高的铜炉里,恭恭敬敬拜了拜,没话找话地问身旁的人,“……你说地底的人真?能听见咱们说话?”谭五月穿着一件木兰青的对?襟罩衣,头上没有?戴首饰。大热天?也不见怎么冒汗,正仰着头看藻井上绚烂的彩画,还有?坛上垂下来的重重璎珞。听了话随口?答了一句,“听不听得见,活人总要尽份心……”周秉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斓衫,看起来极精神极年青,像个还在山门读书的秀才,“是啊,这些都是给活人看的!”他眼珠子一转,忽然说起了贴己话,“我不想像我祖父一辈子待在江州,我要挣功名,让我的家小都过上好日子。可也不能像我爹那么实诚,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命……”也许这话说多了,连自个都相信了,流水一样淌出?来,“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可劲地好,当?一品诰命夫人……”这人的确和?他的父辈不同,敢出?头、敢发声、敢没脸没皮,还能和?时宜地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谭五月听着外头和?尚们的诵读声,眼前檀香袅绕,一时有?些不知身在何处?周秉的眉头微皱,身子斜着朝她伸出?手,用温热的指尖细细拂去女?子眼角的泪水。谭五月傻傻的,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何时哭了。也许是暮鼓晨钟让她经年累积的伤心终于现了一点痕迹。谭五月不是悲春伤秋的人,这份泪水不知所起,不知所踪,仿佛只?为这片刻的温柔相待。她惶然无措,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甚至近乎懦弱,“你用不着对?我这么好,我在佛前曾经发过誓,以后一定离你远远的……”这人有?毒,象烈日下的罂~粟花,很容易让人沦陷。周秉先是惊讶,然后是欢喜,接着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说,“你发你的誓,我来找你就好了。佛不渡我,我自渡之……”这人无论怎么改变,骨子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张狂。谭五月无奈地看着他,想反驳却张不开口?,最?后只?得作罢,“在庙里头,还是不要乱说话。菩萨都是灵验的,当?心晚上抽你大耳光!”周秉当?初沉尽深渊里也从来没有?认过输,但是也不想和?谭五月争辩。他在空空的大殿前闲逛,长带飘飘衣袂低垂,有?一种魏晋落魄名士的洒脱快意。他想,在那一辈子我给漫天?的菩萨和?真?君供奉了无数的金银香果,到最?后连一个全尸都没落着,可见菩萨也有?不灵光的时候。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好好地为自个谋划。所有?我在乎的,都要牢牢的攥在手心里。周秉盯着案上垂眼俯视众生的释迦牟尼佛,神情渐渐像刀尖一样凌冽生寒,他刚才对?着谭五月说的是真?的。佛不渡我,我自渡之。只?求现世,不求来生。僧人们摆上斋饭,都是很普通的菜色,一碟煎豆腐、一碟水煮青菜、两碗豆子饭。两人都没有?带随从,谭五月亲自起身布筷。周秉看着粗碗,忽然不大高兴地问,“你当?初……为什么想悔婚?”谭五月正夹了一块豆腐,诧异地望过来一眼。周秉这时候已经清楚知道,这女?人一贯毕恭毕敬的姿态是摆出?来给外人看的,她彪起来能下死手。就压低了语调,又问了一遍,“你嫁我之前……为什么曾经想要悔婚?”昨天?谭二伦的胡言乱语终究让他心里起了个小疙瘩。雪白的豆腐煎得两面金黄,掉在碗里,出?人意料的是颜色很好看。饭里混了好几?种豆子,赤豆、绿豆,个头更大一些的是豌豆。豌豆有?青白两色,白色的居多。江州的水土好,但青色的豌豆产量很低,遇着一点灾害就全没了,所以百姓大都只?愿种白色的。白豆子开九层花,结的豆荚多,每个豆荚至少有?五个豆子。不像青豆子豆荚少不说,每个豆荚里豆子数量也就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