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没答话,拔了一根野草放在嘴里嚼,耳朵却竖着。老头儿?抿着嘴满脸自豪,只差赌咒发誓,“真没骗你,只有我们老一辈人才叫他水娃子这附近的乡民都尊称他一声?余师傅,其实背后叫余神仙余菩萨的都有,只是他不喜欢,大家伙只能悄悄地叫。”老头儿?絮絮叨叨的,说大前年他隔壁家的女儿?长?大了,有媒人带邻村小伙子过来相看,那家提了十挑礼物,诚意十足。但这家女儿?的娘不放心,专门请了水娃过去看一眼?。水娃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不见外地说了老实话。说那家的小子精明能干,但行走姿势好象稍有趔趄,可能不得长?寿。还有对方的亲娘从耳垂到下巴的肉过于丰满,这就是所谓的横门肉,只怕日后婆媳之?间不好相处……可那当亲爹的贪图对方聘礼给的丰厚,一咬牙还是把女儿?嫁了过去。没想?到年初成亲,那家女儿?年尾就成了寡妇。当婆婆的不依,非到处说是儿?媳妇克死了自己的儿?子。好好的女子,差点就被活活逼着跳了江。老两口子到现在都后悔,叹息当初没有听从水娃子的劝告……这时候太阳光终于直直射进来了,却是金红的残阳,像血一样湿淋淋地撒在墓碑的侧面?,另一半依旧笼在浓重的阴影里。周秉不错眼?地喃喃,“这果然是个有真本事的人……”老头儿?没脸没皮,透着一股乡下人滚刀肉般的油滑。“那是,神仙一样的人,能跟凡人一般见识吗?余正富以为占了大便宜,其实是人家在历劫,是在凡间磨炼心性。根本就用不着水娃出手,老天爷就帮他收拾了恶人……”前头传来哐当哐当的声?音,好像已经挖到底了。北镇抚司的人着实厉害,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找来的铁锹撬棍,一会儿?功夫就把深达两丈,看起来很坚实的坟堆给刨开?了,连拃长?的木钉子都起了好几颗。这毕竟是见不得光的事,谢永一马当先不顾凌乱肮脏,上前一脚踹开?厚重的棺盖。棺盖砰地一声?掉在地上,砸起无数烂枝碎屑。长?满滑腻青苔的石头上,有不知名?的黑色虫蚁惊恐地四?下逃窜。大概已经埋了数月,棺木虽然完好,但身上厚厚的织锦被褥被污浊的尸水浸湿了,上半截躯体倒是完好。脸上蒙着一张薄薄的金箔面?具,依稀可以清楚看到这人身材纤细。尚完整的头上带着嵌了玉石珠子的贵重首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并拢放在胸前的尾指上套着两只小巧的白玉环戒指。穿着一件织折枝牡丹花的茜蓝闪缎袄裙,荷花纹的白衬里……这根本不是年迈老翁。分明是一个正值豆蔻的年青女郎。出手大方的吴太太这下不但连北镇抚司的人头皮起炸后背发麻,连杵在一边抻着脖子看?热闹的老头儿都吓得惊跳起来。本来是要验证这是不是叫人胆寒的五鬼位,看?看?棺材里头的余老爹是不是真的死于非命,结果……挖出一个体面的大姑娘。看?这穿着打扮,还有身子下头精致的铺陈被褥,应该是富贵人家早夭的女孩,怎么?被偷梁换柱地埋在一个山间老翁的坟里?正惊疑时,不知从什么?空洞里飞快地窜出一个黄灰相?间的毛东西?,一尺来长,从众人眼前脩地一声就不见?了。只记得那东西?生了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又瘦又小。有人战战兢兢地问,刚才过?去的是不是黄老仙儿?人群中有胆子大的,就说普通的黄鼠狼是黄色的,这种灰色的黄鼠狼是修炼多年有道行的,多半是这座坟的保地仙儿。咱们拿着铁锹撬棍,多半打扰到他?老人家的修行了……谢永算是胆识过?人的,也见?过?许多稀罕的事。这时候也有些懵了,做梦都没想?到会遇到这一出,衣衫从里到外被汗水浸得透透的,风一吹就凉得沁骨。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个小小的江州县,难不成还养出了山野精怪?他?一踏上这趟路这座山,就觉得这个地方邪性。一重一重的,连明晃晃的太阳光都轻易照不进来,处处透着一股让人看?不透的琢磨不定。反倒是最年青的周秉率先?镇定下来,把雁翎刀抽出来捏在掌心警戒。又朝躲在后面的老头儿招手,问,“认得出这是哪家的姑娘不?”江州本地风俗,年轻未嫁的女子死去不能入祖坟,葬入棺材时要拿金箔挡面。老头儿硬着头皮匆匆看?了一眼,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说从没见?过?。也是,江州的春天多雨,气候潮湿温润。棺椁放在半山腰上,其中的尸身能保持到现在这幅样子已?经是很难得的。再说人的皮肉干瘪掉后,除非是这姑娘的亲爹亲妈,外人绝无可能认出其身份。周秉忽然想?起一事,攸地转头,“你前头好?像说过?余得水的亲妹子得急病死了……”老头儿虽然怕得要死,但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又探着脑袋看?了几眼才敢答话?,“水娃子的妹子叫余小莲,个头要高些,长了一张菩萨脸,心肠好?得不得了。可惜命不好?得了肺痨,听说一喘气就往外咳血,几天工夫人就没了。水娃子怕这病过?人,等人死后就把他?妹子一把火烧了,哭的站不起身子,前前后后我是亲眼得见?,我还去帮忙抬人了的。小姑娘化了的骨灰最后装在一个青瓷瓦罐里,半点做不得假……”这种事只要派人一查就知道,老头没必要连这点都撒谎。周秉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得止住天马行空的想?象,叉着腰看?了一会,转头吩咐谢永,“去查查附近有没有大户人家没了闺女,再分?两个人把尸身上的金首饰摘下来,到金银铺子里看?看?有没有伙计认得?”江州县城不大,有身份的太太小姐多半只在固定的金铺打首饰。谢永暗道一声晦气,前头还有五人被杀案没弄清,现在又多出一个无名女尸案,这趟差事实在是太不顺了,难不成是出门的时候没看?日子?北镇抚司跟别的衙门不一样,不是说你兢兢业业就劳苦功高。头上的差事多,意?味着过?错的几率也更大。在司里领罚,绝不是简单的罚没个月的俸禄,而是真真正正皮开肉绽的大杖伺候……马县令一直在县衙里干等着,得知这些京城来的贵人一出手就扒拉了余正富亲爹的坟,结果正主没见?着,倒整出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大姑娘,也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回过?神来,就赶紧撇清自己,“本县的人口少,有个大的风吹草动,不过?半天功夫全县的人几乎都晓得。除了头回的乱子,我没听说哪家少了姑娘?”这就是个和稀泥的,周秉心知肚明。县城还好?些,那清水村附近几个村镇的人几乎都跑光了。别说少了个姑娘,就说少了十个姑娘,这个县令都不见?得清楚!说实话?,马县令对这个年纪青青的锦衣卫领头的有点发怵,生怕他?翻脸,只得细声细气地诉苦。“这回江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底下应该还有死伤。可是只要老百姓不报,我们官府自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求诸位大人把程河道数人的死因调查清楚,其余的就顺应天意?吧!”站在一旁的谢永今天又累又乏,又让黄老仙吓了一回。听了这种近乎撇干系的风凉话?,心头火“噌”地一下就窜了起来,“你这个父母官倒是当得好?,连辖下的子民到底跑了多少都不知道?”马县令哭丧着脸,满是无可奈何?。“我倒是想?派人去查,可是县衙就这么?一点人手,派谁去都是个苦差事。更何?况清水村再往里走,就是绵延数百里的深山老林。除非朝廷派大军来,要不然受余得水蛊惑的百姓是不肯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