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媳妇的祖籍其实是宝坻,我老丈人姓谭,天津人脑子活络,哪有门路就往哪钻。后来为了做海上生意才把铺子开?到江州。自打有了这条门路后,他家没少赚。我媳妇是独女?,定亲后我老丈人就把这门生意交给了我打理。”周秉装作没看见冯顺眼?中的贪婪,像个最普通的,一心巴结上司的年?青人一样,兴致勃勃地显摆。“去年?我还专门去看过,那片老山林子看着不打眼?,但却有百十棵野核桃树。像三道金、罗汉头、宝地八棱都?有……”冯顺听得口水险些流出来。敢情自己当宝贝藏着的好东西,在?别人的眼?里不过是寻常。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京里有几对说得上名头品相俱佳的山核桃,好像的确是来自宝坻谭家。周秉装作没看见他眼?里的贪婪之色,继续长吁短叹,“这回我媳妇和祖母过来得匆忙,行李里看得过眼?的就只有这一对。知道大人喜欢这个,她已经让底下的掌柜亲自去一趟宝坻,定会找出几对像样的好物?件……“这礼真真送到了心坎上。冯顺心喜之下有些过意不去,沉吟了一会儿又提起公事?,“毕竟是暴民闹事?,这样……你再带五十个司里的好手跟着过去,要紧是不能让乱子扩大。朝廷那些老大人一身的酸腐气,难得主动开?口求到咱们,总得把差事?办得漂亮些……”这正是周秉疑惑的地方。“我看了这份公文,是从吏部转过来的。这种事?闹大了,不是有布政司的兵丁,至不济还有地方上的卫所弹压,怎么就一路到了咱们这里?”刚收了一份合心意的重礼,冯指挥使不介意点拨几句。“死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叫程材的七品河道是吏部侍郎程树的亲弟弟。想?必你也知道,这江河两槽上的事?水深得很?,程侍郎疑心他弟弟死得冤枉,是替别人背了黑锅,这才一力主张咱们接手案子。”冯顺对手里的东西爱不释手,玩儿得哗哗作响。“以?咱们司里这些儿郎的实力,这种小案子还不是手到擒来。甭管幕后黑手是几品,后台有多硬,半天的功夫就给他查得水落石出。”周秉知道冯顺的话不一定真,但也不一定假,就恭敬地点头,“大人说的是……”冯顺更喜欢了,吩咐底下的杂役回房搬了一筐蜜桔过来,乐呵呵地,“这是从刚刚福建运过来的,总共才有几十篓。这是我的一份,你拿回去给家里的老太?太?尝尝。虽不值什么钱,可这个季节也算个新鲜物?!”春天的蜜桔,的确是稀罕物?。等把人好声?好气地打发走,从里屋钻出一个二十八九的年?青人,很?恼火地咬牙,“舅舅,那小子摆明就是个生反骨白眼?狼,你干嘛那么抬举他?”冯顺心头火往上窜,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跟你说过一百回了,在?司里不要管我叫舅舅。你当这里的人都?是傻子瞎子,由着你这个兔崽子吃着碗里的,念着锅里的?”年?青人叫宋朝阳,是冯顺堂姐的儿子。因为冯顺膝下只有两个女?儿,曾经动过想?将这个孩子收为螟蛉子的念头。后来族中老人不同意外姓人承继,这件事?就不了了之。冯顺心存愧疚,此后对宋朝阳格外亲厚倒是真的。因为这层不怎么为外人所知的舅甥关系,宋朝阳在?北镇抚司是混得如鱼得水,不到三十岁已经是正五品的千户了。在?周秉没有到来之前,宋朝阳是整个锦衣卫中最耀眼?的后起之秀。很?多人在?私下里说,日后一正两副的指挥使之位,最起码有一个是留给宋朝阳的。在?这个春天之前,连宋朝阳本人都?是这样认为的。但现在?来了一个背景比他更深厚,能力比他更强的周秉,宋朝阳本能地感到了忌惮。冯顺看了这个外甥一眼?,“别一副小家子气,也得让底下的人偶尔出一回彩。他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百户,碍着你什么事?儿了?人家头回去通州办差,你让底下的书吏使跘子,结果还不是自己没脸。转头也不好好想?想?,就把姓谢的那个刺头派给他了。姓谢的若是省油的灯,我至于压他这么多年??”说到这事?儿宋朝阳讪讪,“我这不是帮舅舅分忧吗?这周秉究根到底是皇帝跟前的人,咱们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天生就是敌我两派。我收拾姓周的,不是正合适的吗?”冯顺恨铁不成钢。这个外甥若是没有自己大力扶持,根本不可能这么年?轻就坐到了五品千户的高位。好在?他还记得这是差点当了自己儿子的小子,耐下性子教训。“朝堂上的事?儿咱们不掺和,可我没看过谁跟谁一辈子好到底,也没看过谁跟谁永远是仇家。再早的时候皇帝小,太?后娘娘和杨首辅走得近。可现在?皇帝已经大了,太?后娘娘和杨首辅都?老了……”宋朝阳很?快就反应过来,惊诧地望过来,“舅舅是想?另谋靠山,要是让娘娘知道,恐怕会扒了你的皮……”冯太?后是冯氏一族最有权力的人,她的铁血手腕是很?多人的噩梦。景帝才登基的时候社稷不稳,也是靠她和杨首辅联手,才将朝堂上下逐步稳固下来。冯顺很?瞧不起地看着,“我上次进宫,特地将几个有异相的朝臣动向禀告给太?后娘娘听,结果娘娘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却让我当时就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感叹地唏嘘,“这世上不管再精干再强壮的狮子,也会有服老的一天……”宋朝阳听明白了,强压下心头妒忌,“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冯顺满意点头,“我原先?也是没有明白这个道理,看着你给周秉使绊子,结果倒让他收了一个好手。听说这回的通州之行,那个谢永以?一挡三悍勇非常,这么多年?咱们真是看走了眼?。”说到这事?宋朝阳不由忿忿,“这个姓谢的忒不是东西,坐了这么多年?的冷板凳还是学?不会乖,卖好都?卖到别人身上去了。和周秉完全是一丘之貉,难怪他们俩臭味相投。”冯顺皱了皱眉,很?不客气地指着人,“把脾气收敛些,现如今你主动和周秉交好,就等同跟皇帝卖人情。在?我退下去之前,能把你推上去成为下一任的指挥使,就能庇佑我冯氏一族再红火二十年?。”相比将来的大好前程,个人一时的荣辱确实算不了什么。一向喜欢计较的宋朝阳衡量了再三,终于不情不愿的答应了。欲擒故纵窗外明晃晃的月慢慢被云层遮掩,一会儿工夫那云层又慢慢的退开。不知哪家养的猫这个?时?节才知道?叫春,被主家呵斥了几句安静了。隔不了一会儿,又扯着嗓门?开始长一声?短一声?地嘶叫了起来?。谭五月伏在案上正在写信。从?前家里请过教书的女先生,谭五月跟着读书识字,到铺子里看?个?账不在话下,联诗作对?就不行了。在江州时?别人?家的夫人?或小姐下贴子,她?是能避则避。大丫头瑞珠很少见到女主子拿笔的时?候,所以?看?稀罕一般瞟了一眼?又一眼?。今天早些时?候家里来?了个?人?,是二少奶奶娘家铺子里一个?姓孟的掌柜,风尘仆仆的,火急火燎的说有要紧事儿。想想也是,特地从?老家赶过来?,必定是发生了不得了的事。二少奶奶和来?人?细细议了半天,转身就开始趴在那写信。谭五月把书信折好,仔细点上火漆,“把这封信交给余先生,就说这件事我?知道?了。切记稍安勿躁,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咱们大盛魁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一点风言风语恐怕还奈何不了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