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算乖觉,无比伶俐地明自这个懒散坐着的青年看似无害,其实比更远处的几个孔武有力的青壮更加不好惹。那是一种无法简单描述的气韵,面上是超越年龄的沉稳从容,骨子里却裹挟着一股刀锋般的尖锐,仿佛时时刻刻要见血才能归鞘。纪宏心头也是一惊,不知不觉就沉默下来。他和周秉认识不过月余,却觉得这位一日比一日变得……难测,短短时日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要是初初认识的时候周秉就是这幅难以接近的模样,说什么他也要好好考量一番,起码不是当初那样一股脑地就上来曲意结交。纪宏有种错觉,这哪里是无知无畏的少年郎,分明是一个久居官场却不露半点声色的老派官宦。初春时节,茶棚附近的官道上冒出一丛又一丛的小草叶,树上也争先恐后地绽开枝条,在黄沙泥地上勾勒出狰狞的影子。店家端来了一钵炖得烂烂的羊头肉并几样小菜,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也算能入口。周秉慢条斯理地撕了一个面饼吃着,看着慢其实速度很快,不过几息就用光了一海碗。接下来一行人继续赶路,这回再没有谁敢嬉笑打闹,队伍像急行军一样在落日前赶到了通州。通州府的县丞姓曲,暂代县令之职位。他仔细核查了众人的牙牌后,这才松口气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实在是干系重大,上万两的库银说不见就不见了,到现在也没人说出个究竟。罪人高鄂死不开口,上头只是一味的申斥,可我调了无数的人手都找不着库银的下落。我才疏学浅,上了好几道加急折子才把你们盼来……”在场诸人挺直背脊,并未有人给他答话。曲县丞不由讪讪。“我虽是由本地县丞,但对罪人高鄂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晓。他犯下如此大罪理应当诛,就是判一个斩立决也不为过。但他在通州为官三年极善收买民心,若是百姓们知道他被押付京城,恐怕会惹出大乱子……”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让几个锦衣卫悄悄地把人弄走。看这位迫不及待的样子,好像巴不得立刻甩开这个累赘,周秉感到有些好笑。在来之前他粗粗查阅过今日所提之人的案卷,这时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接到这个差事。——敢情这还是个轻不得重不得的烫手山芋。高鄂,原籍是江苏江油,从小家境贫寒。三四岁的时候因家乡洪水泛滥,父母叔伯相继病逝。这家伙倒是命硬,靠着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囫囵长大,又靠着好心人的提携读了书中了进士一心求死的高县令通州县衙坐落在一处丘陵之下。衙里曲曲弯弯的小径仿佛通着不知名的幽暗处,不知是哪个好事的在空荡荡的院子边角种满了芭蕉树,因为几场春雨已经抽出了青绿的芭蕉叶。县衙的大牢和天底下所有的牢狱一样,充斥着肮脏和恶臭,还有屎尿的酸涩味道。墙角燃着艾草,那恶臭似乎被飘渺的芳香压制下去一些。但一恍神,那难以形容的恶臭又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即便点了无数油灯,牢房里依旧昏暗的看不清人脸。大概本县吏治比较清明,牢里并没有关押多少人,打眼望去不过稀稀拉拉的十个。都蓬着头垢着脸,攀着黑魆魆的牢门神情莫辩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曲县丞殷勤地在前面领路,一边走一边细声叫苦。“这案子莫名其妙,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还是出了事。遗失的五千两白银可以装满整整一口大箱子,那箱子一个人根本就抱不动,可东西就是入地一样凭空不见了。高县令……罪人高鄂亲自带着人里里外外查了十天,连有几个耗子洞都一一探勘,却还是没查出丢失的银子,最后见实在瞒不住了才具折乞罪……”话语当中隐约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惜叹。官吏在任上丢失财物造成亏空,除了要拿银子填补外,消息泄露出去引起民乱还要追究疏怠的死罪。高鄂在通州任上干了三年,因为勤勉清廉在历年的吏部考核当中都被记为优。在民间的官声犹其好,这种能干实事严格律己的人往上走是板上钉钉的事,却不料出了这种岔子。通州多山富水,古时素来就有一京、二卫、三通州的说法。境内有诸多盛景,其中的燃灯塔高十丈余,为八角十三级密檐式实心砖塔,须弥座双束腰,每面均有精美的砖雕,各角雕顶盔力士披甲。塔身正南券洞内供燃灯佛,故名燃灯塔。其余三正面设假门,四斜面雕假窗。塔身以上为十三层密檐,第十三层正南面有万古流芳的砖刻碑记。整座塔上共悬铜风铃两千枚,雕凿佛像四百尊。塔刹为八角形须弥座,上承仰莲,再上为相轮、仰月、宝珠。最为奇特是塔顶部生长有榆树一株,夏日浓荫华盖蓊蓊郁郁,堪称奇景。最让人称道的是此塔距北运河数百米,然其影垂映河中,故有“郡城塔景落波尖”的名句流传。景纪六年燃灯塔因大地震损坏,皇帝秉承乐善好施的冯太后懿旨,亲自下令重修此塔,户部特特拨了万两银子作为修缮的费用。哪晓得还没有正式开工,就闹出纰漏。不止一个人私底下猜测是高鄂穷疯了。通州虽然富庶,县令的月俸名义上为七石五斗,可实际领到手的并没有这么多。这时候还没有大规模实行宝钞,所以领回家的有大米,有布匹,有胡椒和苏木,也有少得可怜的一点银子。反正不管领什么,到最后一切都会折成大米。自古只要和钱财挂钩的东西都存在一定的门道。高县令因为堵了很多人的财路,自然不受某些人的待见。州府衙门的小官吏仗着一点权势爱作践人,让他每个月实际领到手的薪俸就是三匹粗布。这些东西在市场上只能换一两银子,买下两石大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