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俗家弟子展陆,师从前主持广悟大师,尚在襁褓之中便被捡回寺中教导,当时脖子上挂了个木牌,上面粗糙地刻着“展陆”二字。广悟给他起了法号“明一”,多年修行下来,是少林年轻一辈极为杰出的弟子。
展陆长到十六岁时随师长们下山游历,见人间疾苦,触动心扉,遂决心还俗以报世人。这六年来,他有半数时间在寺中修行,另一半则在山下俗世中沉浮,行侠仗义,体会民间百态疾苦,心智与头发一样长得飞快,但自去年其师广悟圆寂后,他便自行下山游历,数月来,少林始终没有他的消息。
无人知晓他去了哪儿,无人知晓他为何离开。
此时,不见踪影的展陆行至陈情房前,不紧不慢地叩门三下,听见里头主人允许,便推开门,跨进房间。
房中迎面是一扇淡千草色的屏风。
流云吹烟阁的陈阁主素来不以真容示人,展陆对此也并没有好奇心。他甚至不花任何精力去打量室内可见的陈设——这些东西或精致或粗陋,于他而言并无半点不同,他无意去了解,也无意比较。
只是流云吹烟阁即便再雅致,也是风月场所,他做了十六年的出家人,即便这几年走南闯北,也并没能时常出入这等地界,因此在此地略有些拘谨,对此他也并不掩饰——他无法放松下来坐到屏风前那张为他准备的凳子上,索性双腿同肩宽地立在一边,摆出了个早课前的准备姿势,就差弯曲膝盖扎马步了。
陈情在屏风后,把展陆进门来这些细微的反应观察了个遍,心下已然对此人有了一定的判断。她开腔道:“明一小师父,在我这里你就放松些。左右不过是说说话,我不会吃了你,你大约也不需要跟我动手的。”
展陆在陈情刚出声时被稍稍惊了一下,旋即无奈于自己惊弓之鸟,他定下心神,这才望向屏风,隐约能瞧见坐于不远处的女子身影。
他先拱手行了礼,答道:“在下忝列少林门墙,承蒙各位师长爱护,为在下于少林留下一席之地,但毕竟已然还俗,陈阁主再呼‘明一’恐怕不妥。”
陈情:“那就请展公子说明来意。上回我已明白地告诉了你,一线牵不过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商人,并没有天下事都知道的神通。关于令师那份遗书,我这儿确实半点线索都没有。若要动用人力去查,少林哪,这可不是一般的价钱。”
展陆道:“在下一介白身,付不起一线牵的价钱,也无意为难陈阁主。此番前来并非要从阁主处得到任何直接线索,只欲向阁主确认一件事。”
陈情透过屏风打量着展陆。
这位明一小师父一年来已是第四次登门,前三次都是直愣愣地向她询问广悟大师的往事——这一根筋的小和尚心底认定了广悟之死有蹊跷,逮着她问这问那,非要拿到些不同寻常的线索,大有问不出来就不走的架势,单纯又执拗,叫陈情十分头疼。
上回他来流云吹烟阁还是半年前的事,那一次他死揪住广悟遗书中那句“大悔之事有三”不放,对广悟生前大事小事刨根问底。陈情把能说的都告诉了他,但那些都不是展陆期待听到的。陈情不堪其扰,最终叫人把展陆用蒙汗药放倒,扔上了一架送他回少林的马车。
显然他并没有回去。
此番展陆前来,状态明显与上回不同。听口气,像是已得知什么关窍。
陈情:“你且说与我听听。”
展陆稳稳当当地跨步立着,他目光的终点落在屏风上,却并没有聚焦,仿佛在组织语言回忆往事:“三年前的登封谈兵宴上,上官家联手肖家和踏红谷四十年前围剿薛城巫家之事白于天下,迷踪谷护法巫重葛血洗肖家,巫芊芊连斩上官家两人。这些事都是老生常谈,不过当时肖家长子肖登云幸存。登云兄是少林常客,为人端方高洁,深得家师赏识。但我前些日子才知道,家师圆寂时,恰是登云兄来访当日夜里。”说到此处,他微微抬起视线,看向屏风后的陈情,“陈阁主,你以为,登云兄与家师之死是否有干系?”
陈情不置可否。
“家师虽已古稀之年,却素来身体康健。他走得如此突然,难道一线牵没有疑虑?”
陈情心知,若是自己说一线牵对此不做猜想,展陆是不可能相信的。
于是她四两拨千斤:“少林清净之地,一线牵的手还没深得那么长。我们也不是什么事都查得出来的。”
碰过数次壁后,展陆知道不论自己怎么问,陈情都不会告诉他半点消息,因此他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继续道:“请恕在下顽固,家师之死必有蹊跷,然而眼下只有登云兄一条线索。但近些日子我四处打听,无人知晓登云兄的行踪,只能退而求其次。我有一位朋友,是白驼山庄人,她告诉我,登云兄在去年年底曾拜访白驼山庄,算算时间,恰是他来少林前不久。登云兄当时不知与何人交手,重伤未愈,却匆匆离开白驼山庄赶往少林。我的那位朋友告诉我,当时他身上有倒吊鬼金线所致的伤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