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刚才方成所说,铺子里众人,没有心里不明白的。可是曜灵从来不当回事,不管面上还是心里。刘勤呢?前面说了,是以曜灵马首是瞻的。曜灵不开口,他也陪着装样不承认。
其实他也是知道的,自己哪里配得上曜灵?可自卑归自卑,看见曜灵出现在眼前,他是控也控不住,按也按不下,总之两个字:心动。
次日早起,天刚刚蒙蒙亮,曜灵才从屋里洗漱过出来,就听见后门处,一把老苍浑厚的声音在说话:
“今年这天儿热得早,那些个玫瑰宝相花,开出来就有些打蔫!”
曜灵轻着手脚去到后头,见果然是老吉头,一身绛色短衣长裤,正背对着自己,在跟方成等几个伙计说话。
曜灵在心里笑了一下,冲其身影开口就道:“既然老天不给情面,说不得只有人辛苦些!每日早些起来,多浇些水,怕那花儿不喝?”
老吉头正说得兴起,冷不妨听见背后传来话言,听声音他便知道,是曜灵来了。
“唉哟掌柜的!”老吉头回身就要下拜行礼,被曜灵赶着上来,一把拽住。
“老吉头你又来了!说过多少回,你我不必这样见外!”曜灵笑盈盈地说道,又将对方上下打量一番,然后点头道:“是瘦了不少!”
老吉头本就是一张赤如榴火的脸,被曜灵这样一说,越发红得烧了起来,人也跟着叹气:“老了!不服不行!这身子骨再不是当年了!”
曜灵亦跟着叹气点头,然后亲热地挽起对方手臂:“看你来得这样早,定是没吃早饭!走!知道你要来,我早叫厨房里做下四冷四热了!再烫上二两梅子烧,给老吉头你去去水汽,如何?”
老吉头一听有酒,乐得眉眼在脸上齐飞,鼻头简直就成了个红烛头,口中直道:“掌柜的真有心!那敢情好!”
厨房外间,伙计们用饭的桌子上,早已摆上酱肉笋丝,糟鸭掌拌黄瓜四个小菜,灶头上火光正旺,热油哔剥正辣,眼见又是四个热菜端上桌来:红烧对虾,油焖茄子,芽笋烧肉,最后,就是老吉头最喜欢的,每回来,曜灵必命厨房里做出来的:糟烩鸭条。
进门就看见一桌子好菜,老吉头搓着手,笑得嘴都合不拢地坐了下来,曜灵乖巧地将桌上酒壶拿过来,亲手替他满斟了一杯自家酿的梅子烧,然后方才坐了下来。
“别光看了,这鸭条再等下去就该老了!”曜灵手脚麻利地挟了一筷子放进老吉头盘子里,又催其快尝尝看。
老吉头一口酒一口肉,很快就吃到微醺,脸上汗也出来了,油更是出了不少。
“吉大叔,”曜灵小女儿似的叫道,又拿起手帕替他将额上汗珠拭去,缓缓道:“天热体虚,壶里酒喝完了,就别再加了吧。”
老吉头被她一声大叔叫得心里一软,自这丫头成人接管采薇庄开始,他就再没听她这样叫过。
“丫头,你还记得小时候么?你跟别人家女儿不一样,最不喜欢跟你娘学做女红,倒是偏好爬高上低。到了夏天就总缠着你吉大叔,就爱让我托你上树,捉天牛,粘知了!小时候的营生,还记得么?”老吉头有了酒意,说话便有些管不住舌头了。
曜灵微笑着,将酒壶里最后的酒底倒进了老吉头的杯中:“收财喽!”
老吉头一仰脖,干了:“老了老了,哪还有财?混个平安,也就算福喽!”
曜灵点头,婉转轻语道:“可不是?大叔你为采薇庄忙活了一辈子,可算辛苦!好在家里过得尚可,儿子也开始入行接手,大叔你也可以安心了!”
老吉头听见这话,脸上便有些似笑非笑。以他多年的经历,早就大概知道曜灵叫他上来的用意。
方成昨儿下去一字没漏,可他看得出来,那小子太嫩,心里有事,脸上是藏不住的。
“听掌柜的这意思,是要叫我回家养老了?”老吉头一张老脸,被酒意直给催成了猪肝,来时想好要平心静气的,这时候也都给抛到了脑后。
曜灵含笑握住他的手,脸色和缓,语气却十分坚决:“大叔,该放手时需放手!”
老吉头已冲到脑门上的火,一下被这句话浇灭了下去。沉默片刻,苦笑道:“这话是你爹曾对我说过的,原来你也知道?”
曜灵颔首,道:“我知道。当年我爹劝大叔下去,替尹家看住花田时,也是这样说来。如今我爹人虽已不在,心神魂灵,只怕却是一天也不曾离开过采薇庄。这是他老人家一生的心血,我做女儿的,已不能面前尽孝,除了将这个铺子看好守住,别的,还能怎么样呢?”
话到后来,曜灵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垂了下去。
老吉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可声音听得出来。他觉出了心酸,为自己,也为这个不过才十三岁的丫头。
别人家的女儿,七岁时还不谙人事呢!可她尹曜灵却已经接手监管,制造胭脂水粉了。十三岁,若是娇惯些的人家,也还藏于深闺处,快快活活地做个豆蔻少女呢!
她呢?已经是大人一样,坐镇掌管京中闻名,甚至可说是天下皆知的胭脂铺子了!老吉头看着对面一身缟素的稚嫩双肩,心中生出不忍来。
不过,老吉头还有一半的不忍,却是为了自己。他与尹度是多年老友,尹度开这个铺子时,手里缺人。而他老吉头,当时正是京中有名的饭庄子里的一个跑堂。
尹度因吃饭时与他结交,当时就觉得意气相投,很快老吉头就辞了东家,转投采薇庄。风风雨雨多少年过去了?老吉头心里算了算,却怎么也算不清似的。
又沉默了片刻,老吉头再次苦笑一声,问道:“是不是,掌柜的对我,有什么不满的地方?想是我老了,眼力体力都不如从前了!是不是送来的花儿朵儿什么的,不合掌柜的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