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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页(第1页)

我看见他吐出来的是一块鲜红的肉丸。爸爸说:婵,就为了一只扣子么,就为了一只扣子?……新妈妈响亮地说:对了。就为这粒扣子。我什么都不为,就为这粒扣子。我就是为一粒扣子……爸爸悲伤地摇摇头说:我不离。我不会跟你离的。我也不能再离了,我不能一次一次离……这时新妈妈把袖子捋起来了,她无比勇敢地捋起了她的袖子。新妈妈说:姓徐的,你睁开眼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刀伤!静脉血管我都割过两次了。我死都不怕,还会怕你吗?!你要是个男人,就痛痛快快地离。你要不是男人,那咱熬了,看谁能熬过谁……爸爸身上突然出现了涩格捞秧儿的气味,我闻见爸爸身上有了涩格捞秧儿的气味。爸爸仍然很坚决地摇摇头说:婵,我绝不离。为一粒扣子,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离。你再想想吧。你再想想……新妈妈竟然笑了,新妈妈的笑里跳出了许多紫红色的蒺藜,那些蒺藜网在她的笑脸上,网出一层凉飕飕的薄荷味。新妈妈笑着说:老徐,你不离是不是?你没种是不是?那好啊,那很好。那你就听着吧。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就给你讲我的男人。我告诉你,我不只你一个男人,我有很多个男人,我现在也有很多个男人,只要你愿意听,我天天晚上给你讲……爸爸嘴里喷出了一口血,爸爸的声音有一股死鸡子的气味;你无耻!新妈妈仍然笑着说:是呀,我无耻。你现在才知道我无耻?既然知道我无耻,你还死缠着我干什么?……扣子夜晚是锯声夜晚的引线。从第二天晚上开始,新妈妈的声音就变成了一把锯。(新妈妈在白天的时间里仍精神百倍地去收病人的人头纸,她从来没有瞌睡过。她在检验人头纸的时候,总是两眼放光,她能用自造的光把纸里藏着的人头照出来。而一到晚上的时候,她就成了一把能自动出二重混合声音的电锯。)她能同时锯出两种声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这种声音有一种很脏的气味,这种声音里有一股变馊了的肉味,这种肉味又像是在各种颜色里滚过,沾满了五颜六色的细菌。细菌像锯末一样从爸爸的头上撒下来,我看见爸爸在新妈妈的声音里先是变成了一截一截的木头,爸爸被新妈妈的声音锯成了木头,而后又成了一堆沾满各种颜色的碎肉。我看见碎肉在新妈妈的声音里摇摇欲坠,碎肉被声音分解了,碎肉在声音里一块一块地腐烂。这又是无声的,没有爸爸的声音,我始终没有听到爸爸的声音。爸爸被锯开之后就再没有声音了。爸爸坐在那里,始终抱着涩格捞秧儿的气味,爸爸用涩格捞秧儿的气味来抵挡那可怕的锯声,那种很苦的涩格捞秧儿味成了爸爸惟一的法宝。爸爸的心躲藏在涩格捞秧儿的气味里,他的心在这种气味里进入了冬眠状态,进入冬眠可以出现熊气,爸爸一直靠熊气维持着。报上说,熊气是一种大气,熊气能让人进入无我境界,能练成熊气的人必须具备番茄的耐力。爸爸在这些锯声之夜里果然练成了熊气……然而,每到零晨五点的时候,爸爸眼里就熬出了血腥味,每到这时候,我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这时爸爸会说上一句话,这是他重复多次的一句话。他睁开眼睛,说:婵,我绝不离。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离。你能说出别的原因么?没有任何原因,为了一粒扣子,我不离……新妈妈那钝了的、经过一夜磨损的锯声马上又灿烂起来。新妈妈的声音由细齿的带子锯变成了粗齿的圆盘锯……新妈妈的心里的蛇头是向着南方的,我看见新妈妈的蛇头一直向着南方。新妈妈是为南方而锯。新妈妈锯声不减,脸上的鲜艳也不减,一直闹到天明的时候,新妈妈仍然能保持面部的鲜艳,在一片臭烘烘的声音里鲜艳。在锯声停歇之前,新妈妈也有一句话,那也是她多次重复过的话。新妈妈说:徐永福,我告诉你,就为这粒扣子,我什么都不为,就为这粒扣子。我死都不怕,还怕你么?你有种你站起来把我杀了!你要不离就把我杀了!……病例五:这是一个口号人。我现他是口号人。他坐下的时候喉咙里含着声音,他的声音是带!号的,带有一串!。这些!一直在喉咙里含着,看样子已含了很久很久了。他很想把那些!吐出来,可他吐不出来,所以他的声音很小。他的声音像旧式蚊子一样,头儿很细,一丝儿一丝儿的。他说话的时候还带有一股棠梨的气味,是那种涩沙的小棠梨味。他说:我喉咙里痒,我喉咙里很痒。我的喉咙就像是在辣椒里泡着一样,又辣又痒。我每天都得用手卡着喉咙。用手卡着,稍稍好受一点……我看着他的喉咙,他的喉咙里长满了肥大的!号。他的嘴很大,他嘴里的空间也很大,他一定是靠嘴生活的,我看出来了,他曾经是靠嘴生活的,因此,他嘴里存活着一些旧日的细菌。这是一些上了年纪的细菌。细菌老了,细菌正在溃烂处缓慢地蠕动着,走着一条由紫变灰再变黑的路。他的声带也旧了,他的声带已经失去弹性了,他的声带上有很多磨擦出来的印痕,经过无数次高强度磨擦后,声带成了一根长了灰毛的软面条。我终于看见了他的喉头,他的喉头被压在!号的下边,他的喉头上挂了许多紫红色的气泡。气泡也是旧的。气泡上面亮着一些时间的标志,气泡下面却是一个紫红色的小肉瘤。肉瘤里存放着一些旧日的声音,那都是一些高强度的声音。最早的声音是从1966上出来的,我在上边看到了1966的字样。1966上跃动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像蚂蚁一样攒动着的人头。人头上飘动着一个红色的声音,一个年轻的红色声音从人头上炸出来,炸出了一股狮子的气味。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广场,我看见了广场,声音是从广场上出来的。在广场上,声音一跃而起,飞到了飘扬着红色旗帜的主席台上,那是一连串的打倒和一连串的声脚,我一共看到了十八个打倒和十八个声脚……那声音像路风一样从广场上刮过,刮出了一股强大无比的脚臭气。人们立时就醉了,广场上的人全都醉了,人们在第一强音里醉了。人们从来没有听过如此高亢的声音,那声音当场就杀掉了一个胆小的人,那声音把一个跪着的胆小者从台子上扔了下来,扔出了一片应和的欢呼!而后是醉浪一样的人头,人头在声音里波浪起伏,炸出了海浪一样的呼啸……接着声音坐在了人头之上,声音在人头椅上摇来摇去,摇出了一朵小小的粉红浪花。粉红说:你就是雷,你是我的雷。从今后,我就叫你雷……这是喉咙的第一次辉煌。那个最大的气泡里记录着喉咙的第一次成功。这时候他已经开始成为口号人了,他的声音被一双眼睛看中,于是他就成了一个街头口号人。他的声音在街头上响起的时候,后边总是跟着许多胳膊,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总有树林一样的红色胳膊跟在他的身后。当然还有声音赢来的颜色,颜色也紧紧地跟着他,颜色把胳膊高高举起,嘴里却念着:雷,我的雷……接着是声音的第二次辉煌。我在气泡上又看到了1971的字样,那上边显现出来的数字是1971。我看见他在1971融进了一片麦苗绿,这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口令人。他穿上军装后,就完成了一个从口号人到口令人的过渡。他的声音最先是被团长现的。在他当兵三个月后,一次上操的时候,他的声音被前来检查工作的大肚子团长拾到了。那天,由于班长喉咙痛,让他来代替班长喊操。他的洪亮的一、二、三、四……引起了团长的注意。团长带着人来到了他的面前。团长说:同志们好。他马上领喊道:长好!他的长好声震八方,整个操场里到处都回荡着长好的余音。那余音像皮球一样在广阔的操场上弹来弹去,弹出了一股烫面饺子的气味。团长笑了,团长很高兴,团长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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