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坐过来了。老虎往沙上一坐,紧挨着新妈妈,又问:你再说说,你再给我说说。新妈妈的身子往后移了移,说:你贵人多忘事,你不知道算了,我也不说了……老虎拍了拍脑袋,老虎说:噢,是那事,我知道,我知道了。我已经给他们交代了,让他们马上就办。这好办,你说的事,我能不办么……老虎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脑海里十分忙碌。他脑海里有一张四通八达的线路图,在每一条线路图上都跑着火车,红颜色的火车,火车上装载着许多红颜色的小人,小人们坐着火车朝四面八方奔去。当火车与火车在乱麻麻的线路上交会的时候,我现随时都有撞车的可能:车太多了,车开得也太快了……新妈妈一直戴着那副橄榄色的面具,当老虎慢慢移到她跟前的时候,新妈妈仍然没有换面具,新妈妈也没有卖舌头,这一次新妈妈没有出卖舌头。新妈妈把她的胳膊拿出来了,新妈妈仅是把她的胳膊交给了老虎,老虎拿到的是一条白嫩的胳膊。老虎一拿到胳膊,他脑海中的线路图上的火车就停下来了,所有的火车都停了,线路堵塞了,接着出现了一片红色的大水,洪水把什么都淹了,整个线路成了一片乱糟糟的浆糊,红色的四处冒泡的浆糊……新妈妈一边往前送着胳膊,一边往后移着身子。新妈妈一边勇敢地把胳膊卸下来交给老虎,一边做出胆小如鼠的样子。新妈妈小声说:老项,这样好吗?这合适么?老项,老项啊……老虎的肠胃里也残存着粮食,老虎的肠胃里下半部有粮食和粉笔末的气味,上半部的气味却非常地复杂,那是各种肉类加牛奶杂出来的气味。老虎的肠胃里的气味是台阶似的,每一个台阶都有一条路线,每一条路线都连带着一大堆白色的粉笔末,我看出老虎的路线是从粉笔末开始的……而后粉笔末的气味少了,越来越少,越来越少。老虎肠胃里的气味从简单走向复杂,而后又从复杂走向简单……老虎曾经对新妈妈说过一句很精辟的话,我听见老虎对新妈妈说:我现在吃不下东西,我现在吃东西很少。酒么,我现在只喝五粮液,烟么,只抽红塔山,别的不喜欢,别的都不喜欢。新妈妈轻轻地把胳膊抽出来,新妈妈把胳膊抽出之后说:哼,你也有想吃的。有些东西你很想吃,就是没有人给你……老虎笑了,老虎很温和地笑了,老虎笑着摇摇头……在老虎的笑容里塞着另一个女人,老虎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被粉笔末裹着的女人,那个女人浑身上下沾满了粉笔末,那个女人连缀着一段十分屈辱的岁月,在那样的岁月里,老虎像粉笔一样不断地磨损,那时候老虎成了在黑板上纷纷落下的粉笔末。而后是男粉笔与女粉笔的相互磨损……谁都没想到会有一张纸飘过来,有那么一天,会有一张纸飘过来……于是,老虎喃喃自语说:不堪回,不堪回啊……老虎一边不堪回,一边吞噬新妈妈的胳膊,老虎在新妈妈的胳膊上咬出了很多牙印,老虎嘴里有一颗假牙,因此,新妈妈的胳膊上也有了很多的假牙印。这颗假牙是一九六八年制作的,假牙套上有好名声的牙科医生刻上去的极微小的一九六八的字样。在一九六八年,老虎从课桌上掉下来,跌掉了一颗牙齿。那颗牙齿被一个打扫卫生的人扫进了垃圾堆,而后从一个垃圾堆又转向另一个垃圾堆,如今躺在了郊外的地下(那颗牙齿的一部分躺在郊外的地下,一部分变成了一只白萝卜)……老虎在吞噬新妈妈胳膊的同时,把心分成了四份,一份警惕地谛听着门外的动静;一份喜悦地品尝着鲜嫩的滋味;一份偷觑着女粉笔的丑陋;一份进入了回忆之中。在回忆里,他看见新妈妈在一个下属的家里坐着,那人就是新妈妈的远房表舅,老虎是在新妈妈的远房表舅家里见到新妈妈的。在那里,新妈妈看到他就举起了那双大眼睛,那双亮丽的大眼睛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而后新妈妈就勇敢地找他来了,新妈妈来请他帮忙办一件事……倏尔,他的思路又跑进了一个四星级宾馆,他温和地说:开个房间吧,咱们去开一个房间……新妈妈却只有一个念头,她只有办事的念头,新妈妈举着那个念头就像举着一把锋利的刀,新妈妈用刀把胳膊切下来交给老虎……现在,她突然又把胳膊抽出来了。新妈妈一边往外抽胳膊一边说:我该走了,我真的该走了……新妈妈抽出胳膊后,很决绝地站了起来。老虎慌忙说: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嘛。那件事我一定办,我尽快办……新妈妈还是走了。新妈妈临走之前才取下了橄榄色的面具。新妈妈临走之前换上了桃红色的面具,扭头给了老虎一个桃红色的微笑……这个微笑使老虎目瞪口呆,老虎脑海里奔驰着一片红色,红色又像大水一样漫过来……这时老虎变成了一只猫,变成了一只傻呆呆的猫。老虎也有变猫的时候。新妈妈的高跟鞋在走廊里有节奏地响着,那的儿、的儿、的儿……的响声在楼道里敲出了桃红色的气味,楼道里弥漫着桃红色的气味和肉色金属的轰鸣,整个楼道里到处都是游动着的桃红色的气味和肉色金属的轰鸣声,那气味和声响鱼儿一样游进了老虎的房间。老虎很想站起来,老虎非常想站起来,老虎拼命想追逐那桃红色的气味,可老虎站不起来了。老虎很想站起来,可他站不起来了。老虎只会反反复复地喃喃自语说:开个房间吧,开个房间吧……新妈妈笑了,走在路上的时候,我看见新妈妈偷偷在笑。四月十二日今天,新妈妈罚我跪了一个上午。新妈妈在我身上扎上针,又罚我跪了一个上午。她说我的眼睛有问题,她说我看她的时候,眼睛有问题。新妈妈是一个很灵敏的人,新妈妈非常灵敏。我看见新妈妈肚子里藏着很多的疑问,新妈妈对我的眼睛生了怀疑。她一次又一次地问我:你看见什么了?你说,你到底看见什么了?我不能告诉她,我知道我不能告诉她。我如果说我看见了什么,她会害我的,我知道她一直想办法要害我。她知道我会写字,就把一支笔一张纸递到我手里,她说:你写,你看见了什么,你给我写下来……我不能写,我不写。我看着她,我跪在地上看着她。不知怎的,她很害怕我看她,我一看她,她就说我很贼,我的眼睛很贼。她扎我的时候总是先让我闭上眼睛,我一闭上眼睛就现那根针离我很近,那根针离我非常近。针上蕴积着新妈妈肚子里的黑气,新妈妈把黑气注在针尖尖上,而后往我身上扎……倏尔,没有针了,新妈妈把针拔掉了。新妈妈的声音变成了一片轻柔的羽毛,一片桃红色的羽毛,一片桃红色的羽毛轻柔地抚在我的脸上:孩子,你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你究竟看见什么了?你是不是能看见什么……我没有睁眼,那轻柔使我不愿睁眼,我觉得像是在梦里,梦中有一只小船,羽毛做成的小船,我躺在小船里,轻轻地摇啊,摇啊,摇啊摇……这时候,我忍不住了,我忍不住想看一看,可我看见蛇头了,我一下就看见了新妈妈肚子里的蛇头,新妈妈肚子里昂着一个三角形的蛇头,那蛇头在吐黑气,那蛇头能吐出一团一团的黑气……我摇了摇头,我只能摇摇头。四月十二日下午那个叫王森林的又来了,他来找陈冬阿姨。他仍然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他把车子往楼门口一放,就匆匆地上楼去了。陈冬阿姨住在五楼,他站在五楼的楼道里,先是迟疑了一会儿,而后上前敲门。他站在门口敲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