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人找到范阳,说可能是童武、童绯的父亲,便带他俩过去认认。”沈蔚轻轻地闭上了眼,声调中隐约泛起一丝模糊的痛意。
自打沈家在范阳打出沈蔚的旗号开始收留剑南铁骑阵亡将士遗属后,确有不少人前往投奔。几日前沈珣之便接到父母自范阳捎来的信,告知前来投奔的人听说京中沈宅收留了童武、童绯,便激动地表示自己是这两个孩子的父亲。
童武当即表示父亲走时自己已能记事,若再见到父亲定能认得出来,于是沈珣之便决定带这两个小的前往范阳认亲。
她那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使杨慎行心下酸疼,抬手轻抚她略有些发僵的脊背,声气轻轻的:“结果呢?”
“结果并不是,”沈蔚环着他脖子的双手愈发紧了,像攀着浮木的溺水人,“那位同袍是当年中军帐下的,我从前见过他。他大约是望岁十一年冬天与主力部队失散的,头部受过重创,如今记事有些乱。”
望岁十一年,成羌代战公主领兵三十五万突袭剑南道,时年的剑南铁骑并无如今这般天下皆知的赫赫威名。那时的剑南铁骑中,真正有对敌经验的将士,加起来也不足百人。
彼时河西军正与成羌主力激战不及驰援;当时的三皇子、如今的圣主又正领兵平复康王、安王之乱引爆的几处起义……那个冬天是剑南道几百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望岁十一年冬至望岁十二年开春,剑南铁骑以极其惨烈的代价一次次御敌于国门之外……可是太惨烈了。顾不上重伤或与主力部队失散的同袍,每个人都在浴血,每个人都在拼命,每个人都在以血肉之躯做盾,御敌钢铁之矛。
不愿她思绪长久陷入沉痛往事,杨慎行淡淡将话题移开:“那童武与童绯也随你们回来了吗?”
沈蔚蹭着他的肩窝摇了摇头,轻声道:“阿武倔强,说或许他们的父亲也与今日那位同袍一样,只是受伤了想不起事,说不得将来也会找到范阳,所以他带妹妹留在范阳等着。”
她也不愿打破那对小兄妹心中陡然生出的期望,便如他们所愿将他们留在了范阳。人生在世,心中能有一个执念,也未必就是坏事。
“今日去范阳见了许多同袍遗属,我原以为我会发疯的,”感受到怀抱自己的人的担忧与心疼,沈蔚自他肩上抬起头,目光烁烁,澄定勇毅,“杨慎行,我比自己个儿预想的,要勇敢得多呢。”
杨慎行忍着心中酸楚的痛意,亲了亲她的额头:“我的冬阳,本就是世间最勇敢的姑娘。”
自她初初回京时他就察觉,她的情况,比五哥当年刚回来时要好得多。或许是幼时颠沛流离的生涯中见过太多人间疾苦,砥砺出了她看似没心没肺,实则扛摔耐打、随遇而安的心性。
她的坚韧,超乎所有人的认知。
“我时常梦见我的同袍们,他们常常对我说,要好好活。从前我真的不明白要怎么样才算好好活,你知道,我不怎么聪明,许多事总是要想很久。”沈蔚侧头靠着他,皱了皱鼻子,笑得有些淡淡自嘲。
“嗯,所以,是怎么明白的呢?”杨慎行一手轻轻覆住她的眼,不疾不徐地引着她一吐为快。
沈蔚将环着他脖子的双臂放下,一手又盖住他覆住自己双眼的那只手的手背,整个人就窝在他的怀中,笑音沉静:“自回京以来只想着,既不明白怎样才算好好活,那我便先没头没脑地活着试试看。然后就这般日复一日浑浑噩噩过下来,瞧着身旁的家人、朋友、同僚,还有你,便渐渐明白,活着的人不必刻意将一生过得凄惨自苦。”
“我得替战死的同袍看他们见不着的安稳盛世,也该替他们过他们享不了的红尘风烟。他们当年倒在边关,倒在宿敌的王城,为的是护住国境之内每一个平凡人的安稳人生。”
“而那国境之内的每一个平凡人,也包括你我。”
许多道理并不是想明白的,却是活明白的。
就如当年,一开始她并不知该怎么打仗的。打着打着就明白了。
“嗯。”杨慎行感受到掌心有温热的濡湿,如释重负地一声轻叹。
能哭出来,便是好的。
那一段过往之沉重惨烈,他即便不是亲历者,也能想象得出。她能如此通透地将之消解,这很出乎他的意料,却也使他欣慰。
万幸她今日能如此平静地宣之于口,那说明,她迈过那个坎了。
月照青衫,沉默而温暖的怀抱柔柔地抚平了心中沉郁。
大约自己也觉得气氛太沉重,沈蔚便在他怀中动了动,就着他覆住自己双眼的掌心偷偷擦掉眼泪后,再拉下那只手望着他笑:“对了,你认得淮阴林家一位叫林意迟的姑娘吗?”
这话题……转得那叫一个不三不四。
杨慎行没好气地笑着轻拍她的额头:“淮阴林家的姑娘,我为何要认得?”
“打我做什么,”沈蔚揉了揉额头,往他手上打了一下算是还回去了,这才接着道,“今日在范阳匆匆拜见了父亲母亲,才知兄长与这姑娘竟要定亲了!”
杨慎行略想了想,垂眸回她一笑:“当初岳父岳母还未去范阳时,仿佛替兄长安排过许多次相亲……”或许那林家姑娘便是哪一回相亲的成功结果?
“喂你这个人才奇怪,乱喊什么岳父岳母?”沈蔚红着脸嘲笑他,心头沉重的闷气渐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