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南绞了一道热手巾,走到呆坐的闵安跟前,擦去闵安脸上的脏污泪痕。他捏着闵安的下巴,用手巾前前后后擦遍了,像是给一樽瓷瓶除尘,手上的力道稍稍加重了,也没唤醒闵安的神智。李培南不催,也不说话,将闵安拉起来,剥去他的夹袄,解下他的腰带。闵安不由得瑟然一抖,朝后退了一步。李培南问:“我来还是你来?”闵安终于会过意来,慢慢走到内阁里,就着热水擦拭了身子,并换上了一套新的衣衫出来。李培南怕他冷,又给他套上一件貂裘,细细扎上腰带,前后检查一遍,才放开了他的身子。闵安像是一根木头桩子站着不动。李培南走出阁房换了一件干净的锦袍进来,闵安还是没动一下。李培南坐进椅中,看了闵安一刻,才开口说道:“我早已知道玄序身份,不对你说,就是怕你伤心。现在你已探明他的种种事端,省去我的口舌,也算好事。既然知道他的为人,就应当斩断对他的诸多情谊,不准再为他伤心。你若是只挂念着他,断不了案子,将私情看得比国事还重,势必坏了闵家的名声。”闵安被闵家两字稍稍点到了痛处,有所反应,眉头抖了一下。李培南沉声道:“若拿闵家也说不动你,可见你已无所顾忌,我还留你何用,不如去太后面前领了保状受罚,还能顾全一点世子府的颜面。”闵安听到保状一事,完全清醒了心智,连忙躬身施礼道:“错在我,请世子雅谅。”李培南心想,他终究还是顾及自己的,担心太后责罚下来,意态不由得缓和了不少,朝膝前点了点。闵安打起精神走到李培南身旁听差,听清了摘星楼案情进展。朱八已逃遁,失去了踪影,使得玄序下毒祸害皇亲一事失去有力佐证;追查食材源头时,因贩卖关系馅料几经转手,想找到最初放出食材之人,已是难上加难。李培南并不是不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只是依照官审规矩做事,免除在国丧之际,给自己招致来非议。他将案状交付给太后过目时,必须提点相关人证物证到堂,如今线索和证人一一断了联系,眼看着公案将要变成糊涂事,他又怎能取信于百官,帮助父王平定朝政动荡。还有最紧要的一件事,李培南并未公布出来。玄序被他关押多日,落得半残不死,恰巧就避开了案发的时间。若说玄序是元凶,更是需要提出铁证来证明他的行径,万万不可在堂审时被他辩驳了回去,说他身陷囹圄,又怎会有机会去毒害人。李培南将人证物证难以到堂的难处对闵安说了说,照样隐瞒了玄序的下落。闵安提议另辟蹊径,在玄序以往的跟班身上找到缺口,与李培南商讨几句,就将主意打在了五梅头上。犯下连桩凶案后,五梅躲在瓦舍里逃不出城,已被世子府的骑兵搜查了出来,关押进地下囚室。李培南去摘星楼处置国事时,侍卫们也没闲着,狠狠鞭笞了五梅一顿。可是五梅被打得死去活来,也没吐露出一个字,告诉侍卫究竟是谁人指使他连连祸害几条人命的。李培南既然要处置摘星楼事端,五梅这边就顾不上,也没工夫亲自去动刑惩罚一番。今晚他交付完闵安事宜,本想动身去一趟囚室,闵安将他拦住了,说道:“五梅极怕世子,又不经打,却捱着刑罚不松口,我猜他心底恐怕还留着一个念想,指望着有人来救他。世子一露面,就会惊吓到他,逼得他一心求死,不如让我想个法子套他口供。”李培南默然站了一刻,闵安以为他在考虑自己的提议,就在一旁静静候着。李培南突然抬手推起了闵安的额头,看着闵安微微讶异的眼睛说道:“难道在你心里,我很可怕?”“世子怎会这样想?”最令闵安惊异的,是李培南竟然丢出一句与案情无关的话。“你几次提及谁人怕我,见我不是逃走就是寻死,我又怎能不记在心上。”闵安仔细想了想,确有其事,连他自己,以前见到李培南也是两脚打颤,恨不得在上面抹层油麻利地逃掉。只是越到后来,他感激李培南的多次援手,不知不觉就走近了过去,再也不觉得李培心冷不通人情。眼下杂事压身,闵安没了心思说小话,随口应道:“府里的侍卫大哥说过,一旦世子出手,鲜少有人、事保全善果,世子如果不打紧,可继续狠下去,杀杀乱党威风。”“那是自然。”李培南应了后就走了出去,布置提审五梅的事宜,并未出现在五梅面前。他将后事交到闵安手上,心里盘算的是该怎样处置彭因新那一派党羽。杀威风的动静太小,对他来说,抹杀掉乱党性命才是上策,玄序自然也不例外。☆、兵戎相见世子府地下囚室冷水漉漉,从高高的气窗上渗入一点光,照着蜷缩成一团的人影。五梅被打得皮开肉绽,血水浸湿了泥土,稍微动一下手臂,就能牵发全身的痛意。他看着模糊的光亮,捱着苦痛,不愿意死,也不肯招供。世子府的人似乎看出了,在他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发号施令的主人。五梅确实接受了新任主人朱佑成的指派,留在昌平府嫁祸给闵安,使得闵安身败名裂,一来败坏世子府的声誉,二来阻遏自家公子娶闵安为妻的决议。朱大人不乐意见到闵安与世子府有牵连,偏偏还要嫁进朱家做媳妇,在劝说公子无效后,就将差事交付给了他,唤他妥善处置好后事,纳上一份投名状才能进朱家寨。五梅知道朱家寨只招收同宗同源的人,对外来民户从未开放过,因此格外珍惜这个机会。他辗转奔波多年,跟随的东家非死即伤,只有眼前的这一家财大气粗,人脉广远,足以庇护住他,他为了将来的福荫吃点苦,自认为也是应该的。闵安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走进囚室时,五梅还在蓄着力气,一心念着朱家派人来救他。他看到熟悉的身影坐了下来,又匍匐在地,死不抬头,也不说话。他的心里很清楚,一旦熬不住刑罚,将他所知的朱家暗事全数招认出来,那才是让他真正失去了被救的本钱。闵安看到五梅死狗一样的倒地不起,一副打死也不说的势态,仔细想了想应对的法子。他先列数出往日萧宝儿对五梅的种种好处,闭口不提与案子有关的事情,以此来查看五梅的反应。五梅听到闵安细数宝儿的点滴往事,内心终究有愧,抻着肩膀抖动了几分。闵安追问五梅为何下此毒手,一连杀掉两人,五梅却闭嘴不答。相比较侍卫的拷问,闵安揣度五梅的心意要多一些,推断的案情曲折也要仔细一些。他先在五梅面前造足了为宝儿声讨冤案的气势,再退出去布置审讯所需。走回唯吾院中,师父吴仁与义姐花翠已坐在了大堂上,手边的茶水糕点冷透了气儿,神色愁云惨淡。非衣也站在了一旁,身上锦袍稍起皱褶,因是奔波一趟将吴仁接来,来不及梳洗就陪侍堂上,脸色也是凝重的。闵安踏进去的步子迟缓了些。吴仁站起身,朝闵安看了一眼,叹道:“师父也看走了眼,徒儿莫怪,那玄序竟是朱家寨人。”闵安转脸看向非衣:“难道你早就知道了内情?”从摘星楼出来后,他与非衣根本没打过照面,非衣将师父接过来,又让师父愁着一张脸,显然是先一步告知了玄序的事情。非衣并未否认,闵安又问:“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嗓音略起颤抖,似乎有些埋怨之意,非衣就慎重拈了言词来答:“比世子稍迟一些。为了都察院二审的案子,没人敢透露风声。”“说白了,你们是不信我,以为我知道玄序身份后,还会偏心帮着他。”闵安苦涩道,“也该我落得受人怀疑的地步,谁叫我瞎了眼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