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臣妾知错了。”他手上忽的用力,那双漆黑的眸子垂着,看不出喜怒。他说:“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我只能继续放软了姿态,说:“……求你,韶儿他什么也没做错。”这一次他的怒气表露得如此明确,居然连我也看出来了。他终于质问,“你心里究竟是怎么看朕的?韶儿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可是他的话哽在了半途。想必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又俯下身来亲我,呢喃声几乎淹没在遥远的雨声里,“可贞……”我费力的想着,该怎么让他心软下来。然而脑子里只是空荡荡的,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了那对水晶雁。便说:“陛下可还记得那只水晶雁。那一日陛下将它挂在臣妾的窗外,对臣妾说……”他粗鲁的打断了我,右手拍在床上,伤口再一次绷开,血水就顺着纱布滴落下来。他双臂撑在我的耳边,“那不是我。”他俯身下来,“说点别的,可贞。你不是想讨好朕吗?说点别的,朕想听点别的。”我多么想在此刻告诉他——已经没有别的了,我也只爱过他那一次罢了。那该有多痛快。那当然不会是他,那怎么可能是他——他怎么可能在被追杀的路上折去我的闺房,挂一只水晶雁,说“让我看看你的模样”,说“等我回来娶你”。他从来都只会像这样逼着我一遍遍的告诉他,我究竟多么的为他神魂颠倒,死不改悔。但是真的惨烈到死过一回,谁还敢再爱一次呢?一时间上辈子为了他所尝过的甜蜜、苦楚全部都涌入脑海。我记得他在窗前为我描眉,随手折了一枝海棠花,为我簪在鬓上。记得大战在即,他揩去我眼角的泪水,问道“若我死了,你怎么办”。也记得他手刃了杨清,失控的挥砍他的尸体,直到我从背后抱住了他,才骤然间松懈下来,仿佛要把我折断般揉进怀里。我在讨好他。然而我想了很久,依旧不能将这些说出口。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已经没有别的了。”67、(上)苏恒有一个哥哥。我也曾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威名,然而当我出阁时他已经死去。我便从来也没有想过,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却已经由不得我不去想。那个时候苏恒确实是少年英杰,是万千少女的春闺梦中人。然而比起他的兄长苏歆来,也不过占了“少年”二字的便宜罢了。关于苏歆的传言那么多,其实只用两个字便可形容——“英雄”。传说当年始建皇帝命朱威率十万大军讨伐叛逆,将戾帝重重围困在洛阳。洛阳告急,戾帝召集天下义军救援。然而朱威手下皆是虎狼之卒,诸将几次突围不成,反而损兵折将,便心生畏惧,屯驻在北邙山上,龟缩不出。洛阳城中守军几近绝望之际,忽见城外有一人手持旌旗,率一队骑兵如尖刀般突入,所过之处望风披靡。竟生生在千军万马中撕开一道缺口。那人驱马至城下,脱了兜鍪,声音浑厚低沉,道:“苏歆在此!大军已在城外,开门出迎!”他带了八百骑兵破阵而入,只是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城中守军便人心振奋。一人之威,竟生生扭转了战局。洛阳守军潮水般涌出,随他突围,逼得朱威后撤了整整三十里地。几乎就要丢盔卸甲。幸而朱威素有威名,终于0止住了颓势,在洛口仓重整旗鼓,卷土重来。而苏歆也整合义军,与朱威隔洛水而对。然而实际上他只留了不足五千人马正面迎战,四万主力被他派去袭取洛仓口,领兵的正是苏恒。两军对阵时,他被朱威砍杀了坐骑,步战斩杀了朱威十余亲兵。若不是吴世琛及时从旁杀出,只怕他便要死在战场上。然而他被救回去,也只是仰天大笑。五千人马折损大半,吴世琛问他怎么办,他反问:“你不会想用五千人马把朱威打回老家吧?”吴世琛瞠目结舌。他笑道:“赶紧逃命吧。”而后果真一溜烟便缩回了洛阳城。朱威引兵去追,他立在洛阳城头,一日三骂,却不出战,几乎要把朱威生生气死。他用五千人牵制住了朱威,让苏恒悄无声息的夺下了洛口仓。等洛口仓失陷的消息传到朱威耳中,朱威才明白了他的盘算,然而心知大势已去,也不恋战。很快便带兵去了徐州。他与朱威前后对战了三回,三回他都差一步便要死在朱威手上,却回回都将朱威反逼得另谋他就。最终朱威被他俘虏,人人都以为朱威难免一死。而他踞坐着,笑望向朱威,问道:“若我放你一条生路,你怎么报答我?”朱威想了想,“若下次你被我俘虏,我也放你一条生路。”苏歆大笑,问道:“此话当真?”朱威摇头道:“若我能俘虏你,定然立时便一刀劈了你,不教你说一句话。”苏歆便摸了摸脖子,“你狠。”朱威道:“我只怕你一开口,我便忍不住想要跟你走。”苏歆再度大笑,拿匕首挑断了朱威身上绳索,道:“跟我走有什么不好?”这般人物,天下英雄无不神往。连舅舅听了他的传言,也叹惋:“可惜缘悭一面。”然而在戾帝眼中,只怕也少有比他更令人忌讳的了。因此即位第二年,连罪名也不及搜罗,便寻了个时机将苏歆乱兵砍杀。彼时我仍在闺中,个中细节并不明了。但也知道,苏歆一死,戾帝由此失却人心,苏恒也由此落魄。苏恒巡视河北,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避祸。因此才有了我与他的姻缘。然而若当年我的及笄礼上,戾帝派去的人是苏歆,那般行事作风倒也符合。听闻沈家有女,宴席上便解了佩剑求娶——苏恒的性子,是断然做不出这等恣意不拘的事的。彼时舅舅分明与他相见恨晚,引为知交。日后又怎么会若即若离,乃至要与他争夺天下了也还犹豫不决?而后,便是宴席后的山贼。当日父亲说是山贼假扮了沈家家丁,要加害于他,我心里其实是不信的。能假扮成沈家家丁,并且一路从客房追到闺房,必定对沈家底细一清二楚。想必在沈家潜伏了有些时日。那么他就该知道沈家究竟富贵到何种程度,为何要舍大取小,去抢一个远道来客?——若说邯郸沈家也是随便什么人便能潜入的,那便太小瞧了舅舅和哥哥。何况是将数十生人引入沈家?所以我想,那必定不是草莽山贼。只怕就是追着他去的有心之人,与沈家内贼勾结了,要害他。那内贼我一直怀疑是卫秀,然而凭沈家与卫秀的交情,也不可能真开口问他。哥哥也审问过哪些落网的山贼,反而把卫秀的嫌疑给洗脱了。但其实真要追究起来,在外人看来,反而是舅舅的嫌疑更大些。毕竟沈家的布防,他与哥哥最清楚不过。而苏歆正是与舅舅一等的人物,舅舅容不下也是可能的。——若苏歆也怀疑是舅舅干的,那么他也许会对苏恒说。苏恒只怕就记在心里了。而且,苏歆死后,戾帝也曾传召到河北,让舅舅取代苏歆为大将军。自然,舅舅拒绝了。可是在有心人眼里,只怕苏歆的死便与舅舅脱不开关系了。所以太后才非要置我于死地吗?未免有些牵强。毕竟我为苏恒生养了韶儿。若太后只是怀疑,还不至于对我下毒手,逼得红叶不得不触柱反抗。大约是有什么人证物证在她手上,让她确信了我与苏歆的死关系密切。然而这些我大约已没机会去查了。他对我绝情,只怕他再回来时便是我的死期了。这样也好。外间雨声未停,比先前却小了很多,已有些遮掩不住人声。然而苏恒一走,殿外的守备一时又有松懈。我便将先前的宫女唤了出来。我并不觉得是苏恒派了她来害我。然而椒房殿里处处都是苏恒派来看住我的人,她却能端了药进来害我,我自然不能轻易将这个人交给苏恒。我也还没信他到这一步。我唤了几声她才出来,依旧抱着我的衣服,哭得满脸涕泪,觳觫不止。她还只是个孩子,许是一惯被春玲儿护得好,还没下手害过人,一旦失手了,便心虚得几近崩溃。这种孩子,是容易问出实情的。我说:“如今外间有人守着,只要我一出声,便会有人进来拿你。”她怕得哭不出声来,软在地上,膝行上前,却还是被绊倒两次。我说:“你现在敢出去,结果也是一样的。除非我开口救你,不然他们定会将你送掖庭审讯。掖庭的审讯,你可见过?”她咬着嘴唇,憋着哭声,摇了摇头。我说:“他们会先饿着你,三天,也许四天……”我尚未说完,她已经扑上来要抱住我的腿,断断续续的道,“娘娘饶命,不是奴婢干的……”我一时有些怔楞。当日见到春玲儿我便明白,她这种孩子是经历过饥荒的。他们皮鞭刀斧都看不到,能为了半口干粮丢掉一条性命。然而她这么恐慌的向我扑过来,还是唤醒往事,令我心中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