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清楚,我想要的东西,惟独不能向他求。可是他都这么说了,我若“一无所求”,那不是贤惠知足,而是不识抬举。我便也轻轻的垂了睫毛,道:“……我出嫁至今,尚未归宁过。”他眸光一震,面色虽仍是淡然的,身上却有些僵,手臂渐渐收紧,硌得我生疼。他很长时间没有答话。我不由就想,自己是不是提了什么很过分的要求。不过,分明是他自己问的,纵然觉得为难,此刻也不当拒绝我吧。我几乎以为自己要被他勒断的时候,他终于淡然的开口,道:“后日便是端午……朕陪你一道回去看看。”我不由就有些失望。若他跟着回去,我定然不能和家里人好好说话。何况按着惯例,端午节要在麒麟殿宴请功臣,纵然将午宴该做晚宴,也不能在家留多久。却还是道:“谢过陛下。”端午节展眼便到。自跟苏恒离开邯郸,我确实十年都不曾回去过。倒是沈家跟着哥哥迁到长安后,嫂子曾经入宫探视过我,母亲却是百请不来。而后我便被逐回家,一住又是十年。那十年里我虽锁了晴雪阁谢客,然而平日里还是能与家人相见的。只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我的母亲出身名门,素来矜贵。我的德言容功都是她手把手教会,虽不尽善尽美,却也不落人后。谁知出嫁十年,竟然落得被休弃的下场。母亲是个爱体面的,当日见了我,厉声数落我的罪过,说到最后却只我揽在怀里哭,悲声摧心。她身子弱,心中积郁,不久便卧病在床。我前前后后侍奉着,唯恐疏漏,然而不过短短三年,她便溘然长逝。今日能再见到她,我心中急切,却又不觉有些情怯。苏恒的意思,似乎是要带了韶儿一道回去。韶儿自然也是没有去过沈家的,只是听说能出宫去,前一夜便一直粘着我问这问那。这一日清晨鸟鸣时便兴冲冲闯进我房里来。入了夏,天明得早,尚不到卯初时候。外间宫女自然不敢拦着他、我和苏恒还在睡,他便钻进帏帐里,拽着被子爬到苏恒身上去。摇摇晃晃踩了苏恒的腿,又踩了我的胳膊,最后一跤坐着苏恒胳膊倒在他胸口上。苏恒忙抬了手臂揽住他,免得他圆滚滚的一圈儿翻下去。韶儿便咯咯的笑着,试图爬到苏恒胸口上,被子踩不实在,他蹬了好几回才终于找对了位置。苏恒被他踩得脸都青了。我忍不住笑出来,苏恒面色才稍稍和缓,托着他的腋下,将他举起来。他便摆出一副乖巧的面孔,道:“给父皇和娘请安。”苏恒抬手手臂一转,放下他,只一推,便将他稳稳的拍到帏帐外边去了。“下回请安,先在外边磕过头再进来。”不过自己却也不能再赖床了。我们穿衣服的光景,韶儿已经在外边上蹿下跳完了,安安静静的坐在椅子上翻书,一双小腿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他似乎是被苏恒弄得有些委屈了,上嘴唇叠了下嘴唇,肉肉的脸鼓得圆圆的。我起身帮苏恒整理衣襟,他水汪汪一双大眼睛哀怨的望过来,让人忍不住就像揉到怀里来。我便迅速帮苏恒顺好衣服腰带,挥手招呼他过来。在沈家的时候,每年端午,我的祖母都会结了五色绳扣,为了缠在手臂上。人说长寿的人结的五色绳是有灵性的,可以保佑孩子长命百岁,无病无忧。我自知福寿微薄,便不结绳扣,只用五色丝线绣了荷包给韶儿。把荷包给他配在腰上,韶儿拿起来嗅了嗅,这才抿了唇对我笑。苏恒在一旁看着,大概是扫到了韶儿脖子上挂的长命锁,便问道:“你给他换了锁?”我便俯□,将给他绣的天心梅花荷包也配在他的腰上,道:“那原是我小的时候自己带的,韶儿生辰时我病得厉害,给错过了。便将锁给了他,算是补一份礼。”又笑道:“——不过是端午节应景祈福的意思,我手上生疏,绣得粗糙了,陛下不要嫌弃。”苏恒垂头瞧了瞧,唇角微微勾起来,笑道:“不过是你一贯的活计,朕何时嫌弃过。”一面说着,便将腰间鸣玉解了,随手放在桌上。韶儿大概看出苏恒先前有责怪的意思,忙道:“这就去换回来。”苏恒抬手揉了他的头发,笑道:“不用换。既是你母后给的,就小心带着,别弄丢了。”韶儿笑道:“嗯。”沈府在未央宫东北,细算起来,比长信殿还要近些。然而若再摆驾、跸路、迎驾,那我这趟回去就不是归宁,而是折腾去了,必然会弄得两边不得自由。苏恒也不想大张旗鼓,因此我们三个人只带了几个贴身伺候的,坐上马车便出门了。苏恒大约早跟哥哥打过招呼,我们到的时候,远远的便门前家丁一溜烟的进屋,片刻后,哥哥便从门里迎了出来。他还是那副样子,脸上表情不多,礼节恰到好处,多走一步路也不肯,看上去无比的从容规律。苏恒不欲张扬,他便只命家中几个有官位的随驾侍奉着。天略有些热,风都是暖的。艾草的香味四处弥漫着。入庭前当照壁种的美人蕉袅袅盛开。长安沈府是仿照邯郸旧居建造的,却比旧居更朴素些,只后院女眷们的住处不曾俭省,反比过去更舒适雅致了些。苏恒陪着我进了二道门,还想往里去,哥哥终于开口,道:“私宅内庭,不迎圣驾。庭前已摆好酒席,请陛下赏光。”内院住着嫂子,哥哥是绝对不会让苏恒进去的。苏恒似乎也明白,便问韶儿,“你要随你母后进去,还是跟着朕去赴宴?”我有些不太明白,他是想扣人质,还是想跟我争韶儿。可惜韶儿也看不透他那些百转千回的心思,实诚的答:“韶儿跟着母后。”苏恒便眯了眼睛,韶儿立刻伸出胳膊去,改口道:“肚子饿了,父皇抱。”我从背后将他抱起来,笑道:“你外祖母哪里就没吃的了?跟娘去看一眼,再来找你父皇。”难得回一趟家,没有还要憋屈着的道理。母亲果然带着家中女眷在院内迎我。她规矩严,其他房中女眷对她都是畏多过亲,连带着跟我也不亲近。何况我一走近十年。她见了我,面上也不露喜色,依旧是往日端庄沉稳的模样。她这样,别人自然也不好表露出欢喜或是感念来,便都只规规矩矩的叩拜了,便安安静静站在她身后。母亲道:“皇后娘娘——”她才开口,我便却已经忍不住泪水,破了音:“娘……”母亲面上一颤,泪水也跟着珠子似的滚落下来,终于上前握了我的手,再说不出话来。我们两个就这么对面站着,握着手哭。韶儿仰着头,看看我,又看看母亲,忽然便跳着去勾我们的手,道:“娘,娘,还有我,别忘了韶儿。”我一时破涕为笑,忙将他抱起来,道:“跟外祖母打个招呼。”韶儿便甜甜的一笑,道:“韶儿见过外祖母。”立时便伸出手去,“外祖母抱。”我本以为这句话要冒犯母亲,谁知她面色竟瞬间慈祥起来,伸手接了韶儿,道:“都这么大了。”我扫了一眼,没看到嫂子,便知道她的病只怕是真的不好了。陪母亲进了屋,下首站着我的婶母和堂嫂们。才陪母亲说了几句话,她便对下面挥了挥手,引过来一个小姑娘,对我道:“你还记得馨儿吗?”我笑道:“自然记得。”便知道这个小姑娘就是我的六堂妹了。当年我出嫁的时候,她才只有五六岁。不常进正院来,我只依稀记得她生得白净羞涩。如今却已不负沈家女儿的名声,微微垂首的模样,略带些女孩家的羞涩,却并不畏缩,恰似一朵净水莲花。她屈身行礼,道:“二姐姐……”面上一红,又改口道,“见过皇后娘娘。”韶儿已经在我怀里抢口道:“姨姨抱。”馨儿不好越过我去答话,便只红着脸侧了侧身。椒房殿里没有生人,我便没有看出来……此刻又听韶儿这么说,我立时便有些忧心,韶儿见谁都让抱,会不会太好拐带了。屋里还有七八个人呢,他一个个抱过去,我就不用干别的事了。便随手将他交给红叶,道:“让你父皇抱去。”人多时,随口说说话,时间便流水一般过去了。终于到了午饭时候,我便找了由头,命其余人出去吃,自己陪着母亲。母亲问的倒不多,只说,今日端午,原是馨儿及笄的日子,各家请柬都发下去了,因着我和苏恒来,只好临时改了日子。我便问都发了那些家,母亲一一与我说了,又说:“吴世琛家贺氏似乎很中意馨儿。邓博家李氏也有意保媒。”我不由就顿了顿。邓博是刘碧君的娘家堂舅。刘家虽不显赫,邓家却是南阳望族。太后一直有意拉拢他给刘碧君张旗。不过邓家已足够富贵,似乎无意掺和后宫这淌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