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也会意有所指的问起刘碧君随驾南行时,苏恒跟她说了什么,又赏了她些什么。然而一说到这里,刘碧君便只是红着脸,低垂着头不说话。太后先还取笑她小女儿姿态,渐渐的也开始避开这一遭了。我只笑听着。反正这一遭刘碧君没怀上孩子,对我而言便无可无不可。至于苏恒怎么宠爱她——上一辈子我又不是没见识过。太后便有些烦躁起来。日日躺在床上,好人也躺坏了。她这病装得久了,竟真染上了些病象。刘碧君也十分的忧心,便想尽办法让太后快活起来。这一日我去的时候,远远的便听到女孩子脆生生的笑声。进去便看到,太后寝殿后的院子里,刘碧君正和几个丫头泼着水打闹着。殿里牡丹开的正好。饱满鲜艳,一团团一簇簇,姹紫嫣红开遍。几个正当韶华的小姑娘手上牵着柔嫩的柳条,沾了水笑闹着互相泼洒。躲闪挥挡之间,纱衣翻动,恰像是那花朵活了一般。太后就躺在阶前贵妃榻上,一边看着他们打闹,一边笑呵呵的指给刘碧君,道:“小心,玎珰在你后边儿呢。”天澄澈湛蓝,浓花密叶翻动之间,阳光明媚闪烁。实在是眼福不浅。我上前向太后请安,太后瞟了我一眼,懒懒的应了一声,一面对刘碧君道:“你们玩儿你们的就行了,我这边有人伺候着。”我笑道:“母后今日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太后瓮声瓮气的道:“不过就是拖着日子罢了。”一面又咳嗽起来。我说:“太医呢?”太后没有理会。吴妈妈便接口道:“回娘娘的话,太后娘娘让他们回去歇着了。”又道,“太后这边总不见起色,他们也操劳了七八天了。”我说:“要不然换个大夫看?”太后目光便一动,才要跟我说话,便见刘碧君擦着下颌的水珠,过来跟我见礼。太后便转了注意,笑道:“不是说了,玩你们的吗?”刘碧君面色桃花瓣似的粉红,一如既往的羞涩模样,道:“太后娘娘又取笑碧君了。”太后便转向我,道:“我病了这么些天,她操劳照料,也累着了。”我便也对刘碧君笑道:“妹妹辛苦了。”刘碧君面色越发的红,垂下头来,讷讷的道:“应该的,不比皇后娘娘辛劳。”太后脸色便有些不好看。我只当没发现,也道:“应该的。”刘碧君虽曼妙窈窕,灵敏上却还欠缺了些,那些水又大半是往她身上招呼的,因此衣服湿了不少。纱衣原本就薄透,沾了水越发的若隐若现,衬着她白玉似的的肌肤,令人心荡神移。我便笑问:“陛下今日来过没?”太后便往后仰了仰,眼中冷嘲一闪,道:“才离开这么一会儿,就又念着了?”我说:“也没有。只是——虽说入了夏,早晚却还凉,碧君妹妹湿了身上,这要被风吹了,万一受了凉也跟在病道,那就不好了。”刘碧君忙福身道:“臣妾进屋换身衣裳。”太后一把将她拉住。风过庭院,刘碧君果然就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而后又打了个喷嚏。我见犹怜。奈何好心被当了驴肝肺,我便笑着转开了目光。外间玉兰树上的便有两三只蓝尾巴的喜鹊跳上了枝头,唧唧喳喳鸣叫起来。宫女上前通禀,道苏恒来了。刘碧君便有些讪讪的,却只能起身,随我一道出迎了。苏恒自然知道我在太后跟前伺候,见我迎出来,也只是一笑,便托住了我的手腕,道:“不是让你歇一日吗?”我说:“觉得身上不那么重了,便来看看。母后这一病七八日了,令我忧心。”苏恒沉默了片刻,道:“会好起来了。”我笑而不答,道:“进去吧,母后等你也有些时候了。”我辛辛苦苦来伺候太后,苏恒当然不会挑这个时候跟刘碧君浓情蜜意,甚至不曾看她一眼,便携了我进殿。太后这个当娘的,对苏恒的了解还比不过我。可惜了刘碧君受这一场冻。太后这会儿已进了屋,我与苏恒进去的时候,四下里已经一片静悄悄的了。殿里黑沉沉的帏帐用黑色闪金的穗子系了,中间空出高阔的正屋来。太后的床便在帏帐后面。那床比椒房殿里那张还要大些,靠里的那侧有一个古色大厚梨木柜子,还是太后在樊城时用的旧物。柜子顶上一只鎏金的炉鼎,里面燃着檀香,有小宫女踩了梯子那钳子换炙片。太后就在床中央,掩着嘴低低的咳嗽。苏恒忙上前帮她捶打,道:“母后咳嗽着,便不要叫人燃香了。”太后道:“我这一屋子药气,不点了香熏一熏,连嘴里都是苦的。你们本来就不爱来,我再不把屋子收拾好了,没的讨你们嫌弃。”苏恒苦笑道:“母后又刻薄儿子了。”太后道:“我不刻薄你,你今天就留下来陪陪我老婆子吧。”苏恒略一犹豫,还是道:“儿子从命就是。”太后又侧头去看刘碧君,刘碧君忙一屈膝,道:“臣妾看看茶水去。”太后见她走远了,才回头对苏恒道:“她是个懂事的,怕我躺着无趣,想尽办法逗我——你可还记得,每年上汜节,族里老人便折了柳枝蘸水,给你们祓邪祈福?”苏恒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着点了点头。太后便笑道:“她们便蘸了柳枝玩水呢,瞧她身上湿的。”苏恒道:“母亲喜欢,多玩几次也无妨。”太后道:“我是玩不动了。”说着又咳嗽起来,“当年那么苦的时候,也没忘记上汜节带着你们兄弟三个,加上碧君和君宇,一起到河边踏青去。如今日子好过了,我也老了……”苏恒便有些愧疚,道:“太医呢?不是让他们在长信殿伺候着吗?”太后伸手拦了他,道:“刚刚才跟皇后说起来,我这病了七八天,太医院若真能治好,早该有起色了。可见他们医术都是有限的。”苏恒自然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面色便有些不豫,“儿子这就张榜,命人访求名医。”太后咳嗽着打断了他的话,道:“何必舍近求远,宗正寺里不就关着个现成的吗?”苏恒不说话。太后便继续说道:“你关也关了这么久,他该当受过罚了。母后我也想明白了,那日我在气头上,话说的便有些重……”苏恒道:“他本来就挟功自傲,懈怠了母后的病情。若再非他不可,将他放出来,日后岂不加倍拿捏母后?儿子不杀了他,已经是宽宏大量。母后不必再说了,天下这么大,儿子就不信找不出能医治好了母后的良医。”太后噎了噎,终于没说出反驳的话来。三个太医令才得了半日闲,便又被苏恒召回了长信殿。太后发了话,苏恒夜里便留在长信殿用膳。我身上略觉不好,也有些咳,便早早的告乏退下。刘碧君已换了一身罗裙,浅碧轻红,袅袅娜娜,天生已是第一流的姿色。此刻便捧了金盘,在苏恒身侧伺候着。垂首间娇羞婉约,宛若不胜。我若是个男人,只怕也要动心的。苏恒却还是道:“朕晚些时候再去看你。”我笑而不答,只福身向太后告辞,又嘱咐刘碧君伺候好太后皇上,不用送我。刘碧君便赶紧上前送我。她腰肢柳条般细柔,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握。苏恒确实是好福气。出门前我回身去望,正对上他的目光,便微笑着一颔首,苏恒面色立时便有些变。——他这个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卖乖不成就要恼怒的脾气,实在是很不雅。只怕又要记恨我一晚上了。回去的时候,天光还明,离入夜还有些时候。一时心血来潮,便决定去清凉殿走走。清凉殿里槐花开得好,粉的娇嫩,白的皎洁。傍晚时分微风习习,那芳香便一阵阵的来。伴着金明池上吹过来的水汽,沁人心脾。我停住脚步,略觉得有些沉寂。闭上眼睛,一时夜色如水,星光流泻。柔黑的天幕下,树荫窸窸窣窣的在风中摇曳起来。才眯了一会儿,便听身边青杏儿道:“娘娘,红叶姐姐过来了。”——真是赶得巧了,从这里到永巷只一条路,红叶只怕是新从清凉殿里回来,如此,我反而不好再过去了。便睁开眼睛,果然看到红叶带了两个小宫女过来。两个小宫女一人手里抱着个笸箩,一边盛了红槐花,一边盛了白槐花。红叶自己反而空着手。她也望见了我,忙笑着快步过来,道:“娘娘要去清凉殿?”我拾了一串槐花,道:“你都讨了东西回来,我怎么好再去叨扰。”红叶便笑起来。我吩咐她们先将槐花带回去洗净了,自己带了青杏儿和红叶慢慢往回走。天空淡得发白,远方寺庙里已敲响了暮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