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眼泪越掉越多,不论如何也说不下去,哥哥还是照样地给自己擦眼泪。到最后对自己说着,“要不然去睡觉吧。”刚刚才止住的泪水,差一点又掉了出来。
以前那只梅君还活着时,每次藤大纳言下学,总要在西边的中门廊上等着。虽然是条自己名字也听不懂的笨狗,却跟自己最要好。谁也没想到,就那样子死了。很长一段时间,还不明白死亡的自己,都为那种懵懂的悲伤所笼罩。脑子里还记得,那条小狗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眼睛闭着,再也醒不过来了。
所谓“一动不动”与“再也醒不过来”,大概就是那时候的死亡。藤大纳言再也没有饲养过任何的小动物。以至于想到那只金翅雀的死,也觉得像秋天的雨后,尽是悲凉的味道。
到了夜里,家里人也很少,只是零星点了几盏灯起来。到处黑洞洞的,像森林一样。藤大纳言还没走回到西之对里,无名的阴森也朦胧如烛火,在心里一明一暗。自己很不争气地跑回了主殿,哥哥被自己吓了一跳,问自己道,“怎么了?”
幸福这样的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镜花水月,男人对女人满口不切实际的谎言。是总比现实技高一筹的美丽幻想。可有朝一日,真的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却并不会令人开怀大笑。这实在太奇怪了。所谓的幸福,不应该是欢乐构筑起来的宫殿吗?纵使现在,自己一点喜悦也体会不到,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幸福的。
自己什么也不肯说,哥哥轻声地问,“睡不着吗?”
大概就是那样吧。面对黑洞洞的西对殿,惴惴不安的心情充斥着胸膛,自己现在就发着抖。哥哥也看见了。
“也是难免的。”哥哥垂下眼帘,往一旁为自己挪出位子。
“我是不小心的。”这一句话,提到了嘴边,随时都有可能呼之欲出。可只要看着哥哥的眼睛,怎么都无法说出口。
那个时候是不小心的,这个时候也是不小心的。不论哥哥会不会相信,哪有这么多个不小心?不小心差点杀死哥哥,又不小心杀了别人,杀了叔叔。多么幼稚的托词!自己已经不想再辩解任何事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们两个人,各自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如今在虚伪的假象里,也都各自过活。
藤大纳言只是很小心地说,“我想和你一起睡。”
哥哥没说什么,大概是默许了。正殿的灯吹灭之前,侍女搬来两床被褥,在哥哥的帐台里布置起来。
在梅君死后的那段时间,家简直成了地狱的代称。朝夕相处的小狗不复存在,这样的地方与寒冷地狱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自己宁愿在大学里滞留很久,内里的姑姑想自己过去,自己也很高兴在那里留宿。总而言之,只要远离“家”这个地方,一切都是很容易谈成的事。
终归有那么几天不得不回去的日子,现在居然也还能记得。导致鼻子又有些发酸。
代替梅君站在西门中门廊前的哥哥,总是在那里安静地看书或是写字。自己所坐的牛车从西门进来,哥哥便站起来跟着那车子,直到自己下车,也是像这样,只是注视着自己,什么也不说。
哥哥并不是嘴笨,而是在等自己先开口啊!这样的事情,自己直至今天才有所意识。
他与哥哥一起长大,一刻也没有分开过。可是哥哥快要死了,这种想法还是刻在心里,奇怪的很,不想想起来的时候,总是像一只房梁上的蜘蛛,突然落到自己身上。紧接着,那件如今都还没能叠像样的苏芳色袍子,也在心里来回打着转。
藤大纳言真不敢想,失去哥哥会变成什么样。
不久之后,叔叔因病死在右京一事,也传到藤大纳言的耳朵里。据说有一名家仆回家念了三天的佛经,九条殿大臣没有什么亲人。问那个家仆,也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到朋友家去过夜了,什么也不用担心。”
可是过了三天也没有回来,那个念着佛经的家仆,又慌里慌张地喊人出去寻找。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的。贺典药头也很快赶到那边去。
不知给说了什么话,教每个人都对那深信不疑。
“老爷之前身体就坏的厉害,真是教人担心,随时都会到时候。所以着急想认个儿子,结果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能带走,这一辈子就结束了。”自己人竟为坏蛋圆谎。藤大纳言听了,真是笑也笑不出来。
日子平静地走着,藤大纳言的预感就快要应验了。这是自己最后的撒娇时刻,时不时呆在哥哥的房间。
“哥哥!哥哥!”
“怎么了?”
“我背上好痒啊,是有虫子在爬吗?”
“怎么会有虫子呢?”哥哥口气也有些不耐烦。
“快点帮我看一下。”
结果什么没有找到,哥哥才又问道,“哪里啊?”
“不知道,就是很痒。”
“根本就没有虫子。”
“一定有的,您就是没有好好找。”
“你也应该出去住了吧。”
哥哥这样一说,自己完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成家立业的男子大都要搬出家门,另立门户。年纪大了,高官显爵之人找妻子住在一起,也是很自然而然的事。
“可是哥哥没有孩子,我想陪着哥哥嘛。”话一出口,只觉得说得太讨厌了。可是哥哥心里难过,也没有什么表现。而且自己面对那种天衣无缝,根本无从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