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权介不由地以为,那不再轻易有人靠近的西之对中,大抵是真的居住了一位妖怪。
第5章(五)
但是在那个时候,有一件比西之对里居住着妖怪更为可怕的事,让藤权介直至今日,但凡有所空闲都时常会想起。自从得到正大光明能够去西对殿的允许,藤权介频频在那边的渡廊与明子约会。有时天气炎热,乳母会做一些点心教他带到钓殿上去读书。可到了钓殿的上面,藤权介哪里还有什么读书的心思。
那种时候公卿家的孩子,若非有父母全然的宠爱,这样的身份本来便是一种禁锢。要是到了读书的年纪,就连生出游玩的念头,也是大大的罪过。如若得到去钓殿的允许,好好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在新年得到新衣服,是一件值得回味良久的趣事。倘使提前几天知道因为三月三,五月五这样的节日要去到平安宫里,或是在自家的钓殿上举行节会,那可就要几天几夜地睡不着觉,心中的兴奋久不消退,一直延续至节会当日。
要藤权介说来,到底是平安宫、春日大社、上下贺茂神社里哪一个地方更教他开心。心里想到,春日大社固然难得能去,沿路的巨椋池与宇治桥的景色亦雅致迷人,可三月参拜的时候,略有寒冷,体验并不极佳。反倒是葵祭春光明媚,又有啼鸟与流云作伴,看权贵们争车分外有趣。可是家司时而扭打在一起,弄得漫天尘土与满身泥泞,斋院的相貌也不能一探之究竟。原本在这样的日子里,因为期待良久而提起十二万分的期望,有了一点美中不足,继而又会发觉更多的不美之处,心里也难免要因此失望。
若说那常人看来遥不可及的平安宫里,却因为父亲的身份时常可以出入,比起春日社来,又普通了一些。又每每去到大学寮或劝学院里读书,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朱红的椽子,雪白的门墙与“朱”字写得猥琐如“米”字的朱雀门的牌匾。以至于久而久之,一面因为不愿意念书而畏惧着皇宫,一面对于皇宫里的宴席时时地念想,逐渐对这座建筑,生出又爱又恨的心。
结果最教他期待的,还是小野宫中钓殿之前花月一色的美景。白天当中,金晖围着庭院打转,又调皮地探到簾子的间隙里,斜插进清雅的钓殿。镜湖的水波都反在钓殿里椽子的表面,像蜘蛛网发着光。不禁又觉得单单看着那种反射的波纹,也能感受到池水的清凉。
碟子与酒盏若是恰好被斑驳的阳光射到一部分,椽子表面某一块地方又会映出酒水的斑纹,菱形或是花瓣似的一团。再把酒盏酒碟拿在手里时,光斑蓦地跳到了别的地方。分明是死的东西,却好像活了起来,尤其类似萤火虫也长出蚂蚱那样的手脚,在椽子上弹跳。
这时若有人奏乐助兴,吹奏龙笛筚篥或者抚筝弹琴,不出一会儿的时间,波光粼粼的镜池表面喷出朵朵气泡,藤权介最惊喜的事到来了。明子在钓殿前现出身姿,钓殿上面送来阵阵的惊叹。
“若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有这样大的鲤鱼。”
“好像听得懂人话一样,听得懂乐律么。在这里说了半天的话也不见得出现,结果一吹上了笛子,一眨眼就显出啦,真是稀奇。”
宾客们因为好奇,都像被人提着脖子的鹅往镜池的水面眺望。甚而有的还做出种种粗野的举动,有的离开自己的席坐,有的扒在栏杆上面,脑袋探到外面。
父亲心里自然十分地满意,只是不表现出喜形于色的样子,满不在乎地对他们说,“是较寻常鲤鱼更大一点吧,尽管有些稀奇,大概只是有些稀奇了。”大家都笑着,也有把父亲的话当真的,并不觉得单单一尾鲤鱼有哪里出众的地方。然后呢,父亲仍旧操着寻常的表情,趁兴教明子作出各式各样的反应,例如跃出水面来亲父亲的手指,又不知被施了什么法术,竟在水里打转,菖蒲花一样的尾巴在湖面划开一道道的涟漪,好像雨天的时候雨点相继洒进湖里的样子。
大家都从榻榻米上站起来,一个个脑袋整齐地排着,肩膀挨着肩膀,将钓殿的栏杆包得密不透风。“这真是令人惊奇,先前传言得神乎其神。现在眼睛见到了,仍然觉得像是在梦里!”
又有人说,“畜生哪有能作到这样的事的,想必在里面寄住着神明。”于是你一言我一句,假托经津主神的,说天儿屋命在鲤鱼身上显灵的,天花乱坠的,稂莠不齐的赞美之词一时不绝于耳。分明知道不过是一些阿谀奉承,攀龙托凤的托词,听在耳朵里呢,仍旧十分的舒适。明子为众人所喜爱,说是令藤权介最为高兴的事也不为过。
藤权介若一个人到钓殿上去,由奴仆侍奉着读书。因镜池上送来凉风习习,好不宜人,总也专心不下去。时而借着学习的托词,千方百计招呼明子到他跟前。明子是一条十分聪明的金鲤,无论在何地听到手摇铃,总是飞快又精确地现身。不管指示作些什么动作,没有哪一次不是毕恭毕敬地遵循。要是对它的这种“遵命”表示喜欢,就应该奖赏一些虾干。明子是如此可爱,以至于吃食的时候也不忘记讨好主人。衔虾干的时候会亲吻手指,就算丢进水里教她吃完,总也要跳到镜池的上空,表演一出鱼跃龙门。
可藤权介手头一时没有手摇铃与虾干这一类的东西,因无法到父亲的面前索要。竟然发现,用指头的关节叩响地地板或用毛笔敲打瓷做的食碟,明子也会前来赴约。藤权介喜出望外,又为匮乏虾干而发起愁了。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食碟上的点心。馒头或者毕罗掰下来一点放到水里,明子也会温顺地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