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中纳言登时打断道,“你出去吧。”
藤权介没有听清一般地“啊”了一声,话音未落,藤中纳言的嗓音大了许多,“出去。”
藤权介的两只手抓了抓衣摆,并不动作,问道,“可是,为什么呢?”
面具丝毫没有转过来正对他的意思,只是兄长的声音从那怪异的后脑勺里钻出来,“为什么?我不想见到你。”
这分明是毫无理由的话,藤权介的心里更加不甘了,兄长哪有这样大声对他说话的时候,后脑勺对着他说话的情景也是绝无仅有。兄长怎么了,他哪里教兄长生气了么?便说,“但我好久没见到你了呀,我们以前,你跟我两个人总是玩那个把贝壳倒在地上,找画着一样图案的贝壳的游戏。还有那个掷骰子走棋子的,你给我做的鞠球,我放在房间里没有拿过来……”说着说着,藤权介声音小了下去,到只有一点点的时候,藤权介也就停着不说了。
他想到,自己总是因为不知礼节而这样口无遮拦,以至于经常教母亲愁容满面。纵使兄长难得发火,也有极少的几回对他的质问,“除了玩耍,别的哪些还有长进呢?”
可自己却奇怪地要揭那一块伤疤,现如今又在这里胡言乱语。虽然是一些心里话,在兄长看来,定是一些难以根治的顽劣陋习,藤权介赶紧把头低下去了,唯有被兄长赶走这一点,他万万不愿意。
可垂着脑袋里的一小方天地里,藤色直衣的下摆与雪色的袴直直地往他过来,不一会儿脑袋上方送来兄长的话音,“还不走吗。”
藤权介不声不响,就是坐在原地。肩膀那里很快地被一只手擒着,手指使出了一些力气,藤权介的上半身被兄长抓在半空当中,两只脚不由地也跟着矗立起来。
藤中纳言继续问道,“你走吗?还是不走?”
藤权介这时两手微颤着,反倒不知要说什么,于是藤色直衣下的另一只手,也像猛蛇捕蛙一般,恶狠狠地往另一个肩膀打来。藤权介踉跄一步,“砰”地一下掉回地上。那时候心情也没有多么难过,可是不偏不倚的一小滴眼泪就在睫毛的边上打着旋。所幸终于回到了眼眶中,藤权介的心里也就轻松了起来。
第3章(三)
与现在雨天下水潭里映射出的鬼脸如出一辙,那日被推倒在箦子上的藤权介也清楚看到面具边沿下紫红色的肉团。越过白色面具上或黑或红的细小颜料,肉团像唐纸包裹不住的唐国点心,从两边的缝隙里不畏艰险地泄露出来。藤权介在那时发现,那双不会眨动又栩栩如生的眼睛,因以金色的油墨所点缀而无比美丽。是木刻油漆的死物,却胜天然的造物,那正是兄长的眼睛牢牢凝视着他的模样。
在那双眼睛的下面,有一对生得巨大又漆黑的内眦。本来凭空多出来的窟窿,也同样在凝视藤权介,藤权介在那里听见了兄长微弱的呼吸,便也是从那时看见了从里渗透出来的唐国点心丰满的边缘。
藤权介的思绪一时极为空白,西之对外的艳阳又渗了进来,不多不少地沾在藤权介的五根指头上。这时这艳阳就更像一支毛笔,乍然地在那一处空白的位置题上“哀叹云霞之人”的话来,于景于人于物,都恰到好处。不禁想到,这一句辞,应该就是为藤中纳言度身定造的。可当“哀叹云霞之人”见到藤权介并不为他动容,反若匹夫一样地赖坐在原地,哪里还有什么“哀叹云霞”的端庄,立刻又把两只拳头摆到藤权介的面前。拳头打了过去,又变作十指张开的手掌,这一回藤权介的身体被狠狠地推在地板上。
然后,不远处一个女子送来声音说,“你们是要做什么呀?”再接着是匆匆响起的足音,袜子紧贴地板的沉闷之声,在近在咫尺之处变乱了。
“正融……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方才的痴想恍然间烟消云散,藤权介顾不得爬起来坐正就说,“母亲,我……”
可是像要惩戒藤权介刚刚不知轻重的忤逆,藤中纳言的声音盖过了他说,“是我将他推倒的。”
宇多内亲王“啊。”地叹了口气,跪坐下去,藤权介瞥到母亲那头长发像洪水一样流泻在华美的外套上,溢到地板之间,“为什么总是要做一些让你兄长生气的事情呢?你又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说过了,说过好多遍,你的兄长生了病,不要随随便便打扰到他。……总是这样长不大,以后该怎么办才好。”
分明只是一些稀松平常的说教,唯独在此时此景,教藤权介的心跌落到谷底,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把身体板直了,脑袋低垂下去看地上的一双被鲜红长袴包裹的膝盖与另外一双白色的足袋。
西之对厢房的帷幕里面,响起了侍女的轻笑声,母亲用衣袖掩了一下脸,对她们道,“快走开吧,方才已经不答应你们同来了。”于是是一阵匆忙的衣物窸窣声,帷幕里面人影攒动着,女人们的影子都不见了。
母亲继续说,“从前也好,现在也罢。但凡只要有你哥哥一半的乖巧,也不至于现在……”那声音到最后变得支离破碎,母亲好像哭了。藤权介业已沉到谷底的心又被压上了一块巨石,这个时候,始作俑者到底是谁,都不很重要。藤权介心里的那一句“不是我”迟迟说不出口,就把头压到只能看见自己膝盖为止,很低声道,“母亲,对不起,我又令哥哥生气了。本来我是想,我还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