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5年,顺治二年,春。
函可以“清藏经”为名,亲临南京,借居于诗人顾梦游家中。
小小的庭院中那棵碗粗的槐树,茫然的望着夜色。略带蒙蒙云翳的月色笼罩在整个院落中,像是要将它如水的光芒透过薄薄的窗纱浇注在函可身上。他提着风灯,隔着不大的书桌轻轻地将窗柩推开,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虫鸣声,无声的笑了笑。
微风浮动,清新的桂花香从敞开的窗口窜了进来,淡淡地清冽气息随风舞动,调皮的缭绕在他的鼻翼间,沁人心脾。倾泻下来的月光映射在嫩绿的枝叶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它们张大嘴巴,争前恐后相互簇拥的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竭尽全力,碰撞的声音沙沙作响。
一朵白色的槐花飘了进来,函可伸手,姿态优雅的接住了施施然飘落的槐花。他将手凑到鼻子下方,眼中温润的神色透露着某种复杂的信息。他想起以前,母亲都会在这个时间给自己做香甜美味的槐菜面团。
将槐花清洗干净,和上适量的面粉,放在蒸笼中烹上两刻钟的时间,掌握好火候即可。简单的工艺,既不会破坏槐花的淡淡地清香,面粉又会增加劲道。
这辈子,他都恐怕不会再吃到令他永生难忘的味道。
函可目光灼灼的望着窗外平静安详的夜色,他拢了拢身上散乱的中衣,将风灯缓缓地放在桌上,紧抿的薄唇嘲讽的微微勾起,凤眸边角因为微笑挤出了一条条细纹,整个人瞬间笼罩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气息。
恐怕,在这片广袤之地上,像此时这样安静祥和的地方也找不到几个了吧!
他缓缓地坐了下来,定了定心神,抽出稿纸在桌上铺好,略带薄茧的指尖拿起毛笔,熟练地蘸了蘸墨汁,动作优雅,行云流水。
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犹豫了片刻,才决心下笔。
他垂下眼睑,悬在半空的笔尖落了下来,笔锋流畅,苍劲有力。干净的宣纸上散发着淡淡地墨香,“再变纪”三个规整的楷体占了大半的篇幅。
一小撮微弱的烛光跳跃着,像是在对他的决定欢快地鼓掌,一些飞虫被吸引了过来,围绕在烛光的周围扑闪着翅膀,漫无目的的飞绕着。
他抬头望了望窗外美妙绝伦的夜色,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努力回忆着在这片土地上,大明的热血男儿、仁人志士,不甘亡国,挥泪洒血,悲壮献身的事迹。
想起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场景,函可忍不住的蹙起剑眉,掀起眼帘,瞳孔流露的神色悲恸万分,他痛苦的咬了咬下唇,悬起手腕,奋笔疾书的书写了起来。仿佛那些画面就在眼前,鼻翼间都缭绕着浓重的腥甜味。
三个月后,大清豫亲王多铎率军进攻金陵,存在了短短数月的南明弘光王朝灭亡。
整个金陵城被洗劫一空,原本辉煌变成一堆废墟。函可脸上脏兮兮的,僧服上沾满了黑色的污渍,他望着还在冒着青烟的被烧成黑炭的断壁残垣,踩在堆满杂物的青灰色石砖上,薄唇紧抿,心中悲痛万分。
一具具尸体乱七八糟的堆放着,函可脚步微顿,缓缓地蹲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将盖在尸体身上的杂草剥除干净,拔掉插在他胸口的长矛,鲜红的血液一下子喷薄而出,溅在他菱角分明的脸上。
那血还没有失去温度,温热的触感使他浑身一震,他看着尸体上还在淳淳流出的鲜血的伤口,捂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血窟窿,试图阻止血液往外蔓延,十指之间的缝隙中逐渐被染成鲜红的颜色。
函可双目猩红,他无力的蹲坐在满目狼藉的地上,微微扬起头来,黑色的瞳孔氤氲着蒙蒙雾气,眼神变得阴鸷,凝聚着浓浓的仇恨。
青烟袅袅的升起,隐藏在阴暗处的细小光火微弱的燃烧着,像是在嘲讽满身灰尘的函可,宛如幽灵一般,飘荡在叠叠尸体中。
忽然之间,雷声大作,像是上苍都为这些被可怜的被葬在杂草下面的死者感到痛惜。
豆大般的雨点倾泻而下,打在这片残破不堪的土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清澈的雨水像是要将所有的污秽洗涮干净,滴落在脸上的雨水沿着菱角分明的线条缓缓地滑了下来,黏在上面的灰尘被冲洗干净,露出他原本的俊逸的面容。
透过断珠般的细雨,函可看着朦胧婆娑的残垣,整个人变得有些痴呆了起来。
半响,淅淅沥沥的雨声才将他唤了回来。看着街道上空无一人,他讽刺的仰天长笑了几声,像是要将体内的愤怒都发泄出去。
也是,那些野蛮的清兵现在正在享受着胜利的喜悦,对着这座原本金碧辉煌,可是现在却因为他们的践踏而变得破败不堪的城市,正在指手画脚的做着防御工作,哪里还有什么闲工夫照看这些因为他们而死的无辜百姓?
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吗?
那群野蛮的粗鄙之人怎么可能懂得,他们是魔鬼释放出来罗刹。他竟然在心中恶毒的诅咒着,他们死后肯定会下地狱的。
他低首敛眉,视线重新落在了蜗居在一旁的尸体,函可看着他瞪大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想,若是那些清兵晚上梦见这种由他们亲手造成的场景会不会有半分愧疚与恐惧。
他从僧服的袖摆中探出指尖,黏在上面的已经变得暗红色血液,随着雨水的打湿渐渐融化,滴落在脏乱的石砖上,沿着缝隙汇聚成一片红色。雨水滴落下来,优美的转了一圈,溅出一朵朵精美的呈现红色的皇冠。
函可略显粗糙的指尖附在那双瞪得惊悚的眼睛上,缓缓地滑了下来,合上。
他双手合十,嘴中呢喃,虔诚的念着佛经,为这群惨死的亡灵超度。
过了许久,他环顾四周,找了一圈,终于发现了一个逃过此劫的推车。双腿变得有些麻木,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将一具具已经变得僵硬的尸体装了进去,使劲的拉着它朝着郊外的方向走去,因为吃力,变得青筋暴起,脚下步履蹒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