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向没和几人寒暄,直接要孙前进领着,去华联木器厂找瘸老三。华联木器厂坐落在东城太平街的街角,离薛向家也只有十来里路,几人说说笑笑,一会儿就到了华联木器厂的大门外。木器厂的铁大门边上有一个耳房,料来就是看门人的住所。
几人一道进了大门,刚踏进门口,就听见有人喊登记。薛向顺着声音的来处,找到发声的人,只见一个花白的脑袋从耳房的气窗里透了出来,面目倒是很年轻,三十多岁的样子,只是不知道怎么长了这么多白发,料来此人就是瘸老三。
孙前进道:“登个屁的记,老子一天走八趟都不登记,今儿领我三哥过来,正是来找你的。”
瘸老三脸色大变,打着颤音:“各位同志,我,我坦白,我交代,我坚决同许好古这个反gm分子划清界线,我完全认识了他反gm的真实面目……。”许好古是瘸老三的父亲,浩劫初起,便被死于非命了。瘸老三原名许博古,后因与党内某位同志重名,为表示和他划清界线,改名许通今。瘸老三上面原有两个哥哥,都夭折了,他行三,后因被打瘸条腿,众人都称瘸老三,反而把他真名给忘了。这会儿,瘸老三,见来了这么一群穿军装的青年,以为小将们又来了,赶紧一通自白。
薛向挥手打断他的话,道:“我们不是小将,小将早结束了,你别害怕,今天找你是请你帮忙的,我们知道你是吃手艺饭的,请你帮忙也是借你的手艺给我们掌掌眼,当然了,也不会让你白忙活。”
瘸老三听说不是小将,心神大定,摆摆手道:“我的手艺早丢了,我早跟资产阶级划清了界线,我现在是光荣的无产阶级、工人同志,是……”
“**的烦不烦,我三哥请你帮忙是给你脸,你还端起来了,你丫再废话,我立马让你工人当不成了。”说话的正是孙前进,薛向在,他不好先开口,按他的个性,跟瘸老三还废什么话,叫过来就使唤了。这会儿见瘸老三还阴一套,阳一套的,早听烦了,就出了声呵斥。
瘸老三见孙前进发了火,低了头不敢再罗嗦,他知道孙前进跟自己厂长的关系,怕真惹怒了孙前进,自己这好不容易求来的看大门的工作就没了。
薛向见状,道:“你也别多心,我们就是请你帮忙,是付你工资的,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要你在旁边看着,点头、摇头就行,甚至不用你出声。”
瘸老三见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不答应怕是真不成了。瘸老三点点头道:“什么事儿,你说吧。”
薛向道:“什么事儿,我先不说,先试试你的水。”
瘸老三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显然他对自己祖传的手艺很有信心,撇嘴道:“拿出来吧,我上上眼。”
孙前进还从没见过瘸老三敢这么说话,正要呵斥,被薛向拦住。薛向把布袋子打开,拿出一块儿一对巴掌大小的瓷片递给瘸老三。瘸老三接过瓷片儿,刚一上眼,仿佛被勾走了魂魄,眼睛直直地盯着瓷片,手掌细细地摩挲着,像是在抚摸美丽女人的肌肤,也不说话。
孙前进实在受不了,瘸老三敢跟自己这儿玩深沉,骂道:“你丫倒是说话啊,别不是根本看不出来吧,今儿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你就卷铺盖卷儿回家吧。”
瘸老三这才想起身边还站着个活阎王,赶紧说:“看出来了,看出来了,这可是宝贝啊,这是钧瓷,钧瓷你们知道吧,那可是帝王瓷,是我国宋代五大名窑瓷器之一,是……。”
“得得得,我们可没功夫听你上课,你就说值多少钱吧。”孙前进可没功夫听他聒噪,打断他的话问道。
瘸老三道:“这我得看看器型大小,单凭这块瓷片估不出价,你要是问这瓷片儿,能值个百十来块。”
“这么块破瓷片就值这么多钱?孙前进长大了嘴巴,似乎无法理解一块破瓷片子的价值能和十几条猪腿相提并论。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人人张大着嘴巴,仿佛看见无数猪腿、烧鸡,只有薛向面色如常,他早知道这是宝贝,心里还嫌价钱低了呢。
薛向把布袋递给了瘸老三,让他自己看,瘸老三看完,叹道:“可惜了,可惜了,这么好、这么大器型的‘诸葛丞相六出祁山’人物大罐儿就这么毁了,实在是可惜了。”瘸老三一连声的可惜,激动得面色潮红。
这次打断他的是薛向,孙前进似乎还在计算那块瓷片约等于多少猪腿,还没回过神儿呢。薛向问道:“你估计下它能卖多少钱?”
瘸老三道:“如果是没有损坏,像这种大器型,有故事的人物钧瓷大罐至少能卖到一万,我说的就是当下。如果是早十年还会更值钱,我听我父亲说过,我爷爷当年收过一件人物大罐,不过没你的这么大个儿,花了五千大洋,那还是民国的时候。不过,现在这些好东西贱了,被毁的差不多了,你打算卖瓷片?这些瓷片你拆开卖最多只能卖到六百多块,那还是卖给识货的人,卖到委托所,说不定几十块就把你打发了。”
孙前进听到这儿就惊醒了,叫道:“几十块?那怎么行,瘸老三,你刚不是说一块儿瓷片就值百十来块,怎么?现在六七块瓷片反而只值几十块,你不是糊弄我吧,你赶紧想办法,想不出办法就卖给你了。”这家伙耍了个赶鸭子上架。
瘸老三大急,道:“孙同志,我可买不起,您这不是为难我吗?我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一时间,瘸老三脸上急出了汗。好一会儿,才抬头盯着薛向问道:“你这是整器摔碎的吗?碎片都在袋子里?”
薛向道:“是整件儿,袋子里的碎片也是齐的。”
瘸老三舒了口气,擦了擦汗,终于不用自己掏钱买了:“有办法了,这个大罐碎的不算厉害,可以修复,如果修复好了,就能卖出好价钱。”
此话一出,人人喜动颜色。孙前进最是着急:“那你赶紧修复啊,修复好了,我让我姨父把你工资给调一级。”这会儿见猪腿不仅有望,好像买头猪也成了可能,孙前进语气好了不少,连利诱这招儿都使上了。
瘸老三道:“我祖传的手艺是鉴定,修复我不会啊。”他看孙前进脸色急变,赶紧接口道:“我是不会,华阳钢铁厂的李四爷和我一样是祖传的手艺,修补这活儿他是一绝,最近他老婆住院,他请假在家照顾,急用钱,你们找他,他一准儿答应。”
瘸老三说的李四爷薛向认识,正是他父母生前单位的工人,家里有五个孩子,老婆身体一直不好,家庭负担很重。薛向向瘸老三道过谢,又和瘸老三说了掏老宅子请他掌眼的事,答应事成之后付他相当于现在一年的工资。一边是威逼,一边是利诱,瘸老三只得答应,只是一个劲儿的跟薛向说:“这可是杀头的买卖啊,你们千万要保密,千万保密。”薛向连连点头答应,几人心里好笑,心说还怕你泄密呢。
薛向领着几人来到李四爷家,李四爷家在厂家属区的胡同口,是个独门小院。薛向几人到他家门口的时候,李四爷正蹲在门槛上抽烟,薛向记忆里李四爷是花白的头发,可眼前的李四爷白发如雪,只有从脸上的容貌还能看出,坐在那儿的并不是一位耄耋老人。薛向和李四爷打了声招呼,并递了根烟。李四爷显然还记得这位前副厂长的公子,李四爷愁苦的脸上难得挤出几分笑容。薛向说明来意,李四爷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本来嘛,老婆住院要钱,家里孩子念书,吃饭样样要钱,靠他那点工资,家里已经快要断炊了。此时见钱先生上门,哪有往外推的道理,就是杀头的买卖也做了,何况只是修补个东西,就当替人家补车胎了。
李四爷把几人让进屋,给几人倒了水,就让薛向把东西拿出来,薛向把布袋递给他,李四爷打开一看,眼神和瘸老三一个模样。他们做这行出身的老手艺人,见到好玩意儿就如同色狼见到美女一般。李四爷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说了句等三个小时,说完就进了房间,随后就把门锁上了。
两个多小时后,李四爷把门打开了,招呼薛向几人进去。薛向几人一进去,就愣住了。宽大的方桌上,摆着一个天青色的大罐。大罐高约五十公分,最大直径约四十公分,在六十瓦的白炽灯下,能清楚地看到泛着润泽光芒的大罐上人物的眉眼、神情,当真是栩栩如生。薛向眼睛靠到近处,就看见诸葛丞相满脸的忧色和刚毅的眼神,简直传神极了。薛向细细地找寻,想找出修补的痕迹,结果,眼睛瞪的发酸也没找到。如果不是薛向亲手把这些碎瓷片拿来让人修补,恐怕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相信,眼前这个瑰丽的大罐就是原来布袋里的碎片。薛向看罢让了开来,雷小天几人早等得急了。薛向对李四爷伸出大拇指道:“了不起,真是鬼斧神工,神乎其技。”
李四爷谦道:“不行了,年纪大了,多年不做,手艺生疏了,以前做这个,哪里要这么久,再说,补的终究是补的,用这个一看就出来了。”说着李四爷递给薛向一把放大镜。
薛向接过放大镜挤了进去,把放大镜靠近大罐,找了一会儿,果然发现几条细细的纹路,薛向道:“能补成这样,对我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李伯伯,多少钱,您说个数。”
李四爷道:“现在手艺也不值钱了,你给两块钱吧,家里确实不方便,若是平时你请我帮这个忙,我哪里好意思要钱。”
薛向道:“这怎么行,伯母身体不好我也知道,这个大罐的实际价值我清楚,您这一帮手,至少升值几倍,这样吧,我这里先给您二十块,等我把这大罐处理了,另外给您补上。”说着薛向把钱包里最后两张大团结掏出来,递给李四爷。
李四爷连连摆手说:“用不着这么多,以前是吃这碗饭,现在已经不干了,就只能算是帮忙。就算我老家伙厚着脸皮收钱,哪里敢要这么多。”
两人再三推让,李四爷还是没拗过薛向,再加上家里实在急等钱用,半推半就地就收下了。李四爷再三表示这已经是多要了,罐子卖多少钱与他无关。薛向又对李四爷说了掏老宅子请他掌眼的事,老头儿二话没说,拍着胸脯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