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后,他的身体从未如此虚浮,这是湘竹第一次感到天崩地裂,山川移动,黯黯天际,云散月收,星河斗转,茫茫世间,他和家乡的草石屋宅田地等一切都滑进大海里。
正当湘竹惊异,不知自己在大海上将要飘往那里,一个声音夹着徐徐黑色的海风问他:“海上,好冷啊?是吗?我听到,我背上驮过的每个人都这么说……”
“背上?”
“是啊,你在我的背上,你不知道吗?”
“你是鬼?”
“不,我是龟,海里的大乌龟,是活了万年的盲龟,头刚钻进海中漂荡的浮木中,佛说,人身就像这样难得,要修多少年,才能修得人身!”
“嗯,我怎么会到海中来呢?”湘竹好不容易看到它半浮出的脑袋。
“你不是要去往梦境吗?渡过了漫漫黑色的大海,就能到达梦境了,梦之国,所有的梦魂都在那里呢……”
“嗯,天黑了,我去往梦境……”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好虚浮,像云一样散淡虚无。
“你知道就好,我怕你不知道你在梦中,很多人都不知道呢。”
“是啊,人的所看,所想,所思都像梦一样虚无,今日是这样,明日是那样,这一刻是这样,下一刻又是那样,想着东时,又想着西,就像在大海中漂浮,起伏不定,其实都不是真的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呢。”湘竹觉得自己的泪,像海水一样咸涩。
“你好有觉悟,那我问你,我想了一万年的问题……”
“嗯,你说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既然你这样说,你若不能回答上来,我就把你掀进大海中。我问你,什么是因缘?”
“因缘啊,就是一片树叶在空中飞,它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捉摸不透,来去不定。”湘竹看见海中旋转的星光射入自己心里,让自心似乎明亮了一会儿。
“那什么是轮回呢?”
“轮回,就是来来去去永无止尽,来了的走过,走了又会有新的来,生死相续,和因缘一样无始无终……就是花开花落,花落花开,这全宇宙的人,如同全宇宙的花。”
“那什么是男人和女人呢?”
“什么是男人?什么是女人?啊,我也不知道,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呢……”他话音未落,那万年龟就将他掀入海中,冷哼而去,在大海里龟影起起伏伏,再不回头。
他的身子更虚浮,更起伏沉落,想抓住什么,什么也抓不住,却又淹不死,也不曾被水呛住,这海水也好虚无,仿佛它们只是宇宙的烟气。
眼前星河旋转,像无始无终的宇宙气象,他只是这无始无终中偶然漂浮的蜉蝣。
他忽然情性大发,吟诗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眼前的景象就渐渐真实起来,想着小蝶,想着自己从懂得春思,懂得爱时,就会幻想的女子,这个女子在妻子之前,也在妻子之后,会贯穿自己生命始终,她的存在,只是自己爱还存在的一个印记,妻子有时会和这个女子重合,有时又会和她分离,谁说妻子一定是自己爱的女子,谁说丈夫又一定是妻子爱的男子呢,一切事都无定论。
难道不是吗?人自始自终,都有一种爱性存在,随着他们的躯体而存在,只要身体在,贪爱的根就不灭,这种爱性让他们永远渴求爱,以及爱所产生的欲。
婚姻,只是有了世俗才有婚姻。
谁能不承认,爱性是第一,而婚姻是第二。
在世外,哪有什么婚姻啊。只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宇宙的长河中,为了爱,甘愿永恒而柔情地交合。这是男人和女人的本性,超越世俗之上的身体欲求。
为什么那么多人要跨越婚姻,去追求婚姻外的爱和欲,正是因为这样,爱欲高于婚姻,甚至会把婚姻当成束缚和牵绊。
男人和女人,只是宇宙中飘浮的两个独立的生命,你走着你的路,我走着我的路,因为有缘分而在一起,也会因为无缘而分开。
他的心在震荡,胡思乱想着这些,想忘却世俗的所有追求和牵绊,抱住所爱在生命莫测的大海中一起飘荡下去,和她之间,没有别人,也没有别的事,什么也不受阻挡地在一起。
他想,人归根到底,是想和爱性在一起,而不是和束缚在一起,但愿,当心有所变化,世界就是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