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秦帝都辰冕城,皇宫,熵阳宫。
“很好的一天啊,”百里穹图站在榭木雕砌而成的窗前,白风尘在他的背后在抚琴,满眼喜光,“白瞎子你弹的琴很好听,只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在听到这样的琴声,想必不久的将来,这个天下再也不是如今的天下了吧?看不见的地方总是有些人在成长啊。”
“这样的好天气在辰冕城很是常见的,”白风尘停止抚琴,他把木琴小心翼翼地装进随身携带的琴囊里封好口,“国主想的很多,不是曾经我认识的国主了,但是说实话曾经的国主丝毫不像个皇帝,不去学琴可惜了。可是现在国主坐到了大秦的王座上,就有必要忘记过去的自己了,不然这个王座是坐不久的。”
百里穹图苦笑着点了点头,目光里有些许悲伤,“是啊,有必要忘记过去的自己了,这句话,大祭司叶勋有跟我提到,我的父王也曾问我后不后悔,可是我还是坐到了这个黄金铸成的王座上,我不后悔。我本来就没什么朋友的,如果不是叶勋大祭司,或许我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坐上这个王座,是希望叶勋大祭司因为我而自豪骄傲。”
“国主其实并没有忘记过去,”白风尘背着琴站了起来,“只是变了很多,心变的让人越来越猜不透了,想必是因为整日面对朝野上尔秦我诈的众位王爷和文武百官吧?”
“还好啊,”百里穹图摇摇头,“多亏祖父留下了饕餮血侯,不然的话,大秦早就被这些利益熏心的王爷们推上末路了吧?”
“我听了不该听的话,”白风尘走到门前时留下了这句话,“我也回答不了国主的问题,所以我还是先离开的好,如果国主还想听我弹琴的话,就完成自己该要完成的使命,到烟江风鸣谷来找我吧。那个时候,我会继续给国主弹奏国主想要听的曲子。”
“这一次离开,”百里穹图对一只脚踏出门的白风尘说,“很久都不再会回来了吧?白风尘已经在辰冕城住了这么多年,忽然离开,会很不习惯吧?烟江风鸣谷那样的地方,会寂寞么?”
白风尘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看着同样在看着他的大秦皇帝百里穹图,真是让人不忍心再多看几眼,他又转过头看着宫殿外寂孑的天空,喃喃地说,“这一走,也许真的回不来了,人老了,总是想着故乡啊。几十年了,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那些人那些事不是我想想他们就会回到我身边的。”他说完后低头笑了笑,他咧咧嘴,像是在自嘲,“而且,还有两个小家伙在等着我回去教他们武技呢,将来他们会是对抗魔君的中坚力量。”
“那白风尘为什么还要叹息呢?”百里穹图问。
“我在想等我离开了,五年或者是十年后的辰冕城会是什么样,国主会是什么样,我在北山开垦的花园会是什么样,”白风尘说,“我以前跟国主说过,我从小在烟江风鸣谷长大,去过很多地方,也希望能够一直游览这个天下,我总是对自己说要不停地游历下去,千万不能停下,可是当我走进辰冕城的时候,我却再也走不出来了。”
“以前我不停地走是因为我们烟江风鸣谷人生来就有喜欢游历天下的心,也因为我害怕在一个地方住的久了,就再也走不出去了,像今天一样,不过还好我能够驾驭得了自己的心,我还是能够继续走下去,一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白风尘闭上眼,语气满是伤感,“人老了就爱絮絮叨叨,可能这是我最絮叨的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国主今后若是真的想听老叟弹琴,就去辰冕城的听雨楼吧,那里有我最杰出的弟子,但是我从来不认为他是个优秀的琴师,他的心静不下来。”
“不必了,”百里穹图挥挥手,“这一辈子能够听到白风尘弹这一曲,已经足够了,我可没有白风尘想象的那么悠闲,有很多我不愿面对的事每天摆放在我的面前,需要我去处理,这不是我不想管就不管的。白风尘这一走路上小心些吧,天下不再是数十年前的天下了,有野心的人正在逐渐成长,不久的未来,天下会变的,只是希望那个时候我还是能够坐在这王座上,等待白风尘的回来。”
“不久的未来么?”白风尘低下头,“希望我看不到那样的未来。”
“我也不希望自己看到那样的未来啊,”百里穹图盘身坐在橡木方椅上,“可是它终要来的。”
“再也不再见了。”白风尘丢下这句话,跟随着熵阳宫门外静候的宫人一路向南,扬长而去。百里穹图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再一次叹了口气。
他闭上眼仰躺在橡木椅上,回忆着白风尘弹的曲子,眼眶里有泪光滚动。
“燕燕子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百里穹图低声地唱着白风尘弹琴时候咏唱的诗歌,脑海里满是很多年前父王带着自己送别大将军青颜的画面。那个男人是烟江人,却也是父王最优秀的战士,可是他终是要离开的,百里穹图想这或许是每个人的软弱,无论再怎么坚强再怎么勇敢的人,在他提及故乡的时候,心里都会有一个很小的地方,温暖而软弱着,“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陛下好雅兴,”叶勋看着仰躺在橡木椅上的百里穹图,“白瞎子已经离开了吧?你说要是天下人都像那个白风尘一样,这天下将会永远是现在的天下吧?”
“大祭司还没有休息么?”百里穹图睁开眼来,“我记得今天早朝跟大臣们议论和烟江和议的时候墩子的面色看上去不是很好。”
“我还是希望没人的时候陛下喊我墩子,”叶勋摇摇头笑笑,“大祭司这个称呼总是让我觉得我跟卖国的叛臣一样。”
“墩子还是同原来一样,”百里穹图说,“一点都没有改变。”
“在我眼里你也只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叶勋坐在百里穹图的身边慢慢地说,“你始终是你,也从未改变。”
“可是他们都说我变了很多,”百里穹图低下了头,“说我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我了,还说如今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嘻嘻哈哈平易近人的少主了。大祭司你说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么?我每一次想到这里都会觉得异常的恐惧,我每次做梦都梦见自己掉进了一个没有底的深渊里,然后一直向下坠,到死也不着底。”
叶勋看着满目神伤的百里穹图,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总是让人无奈的孩子,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当年不谙世事的小屁孩儿如今都成为无比坚强勇敢的一国之君了。可是孩子终归还是孩子,在他最信赖最依赖的人面前,永远露出的是他孩提时的样子,“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国主记住,变的是别人,而不是你。今天我来是因为接到我们派往南夏国的使者传回来的讯息,南夏国国君夏无桀已经派人护送他们的二公子夏默年前来辰冕城了,估计用不了多少时日就可抵达。这次前往南夏国挑选质子人选的三王爷和颜二货祭用了很大的功夫,值得嘉奖,他找出了身上流着跟夏无桀一样的血的公子。”
“是么?”百里穹图并没有显现得多么惊喜,他反倒叹了口气,“真是不该啊,我是说,让孩子来背负不属于他该背负的,真是残忍不是么?这个时代总是这样,把每个人推上他们所不愿踏上的路。”
“国主是后悔了么?”叶勋看着百里穹图,这么问。
“我早就后悔了,”百里穹图垂下头,“在我坐上你们希望我坐上的王座时,我就已经后悔了,能够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真孤独啊,那种孤独你想象不到的,你永远也想象不到的。可是孤不孤独的又有什么呢?只是活着的方式不一样而已。那个后悔的我已经死了,死在了他坐上王座的时候。”
叶勋下意识的不再看这个在他面前依旧是孩子的百里穹图,大秦国主百里穹图不应该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了,他摇摇头,低声说,“国主,我小时候我阿爸跟我说,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我知道这是他不知道从哪本书里看到的,文邹邹的让人觉得恶心,可是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回忆只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走这条路,还不如面对我们所不愿面对的路吧?虽然不是属于我们的路,可是它终归是有尽头的。”
“我知道的,”百里穹图昂起头来,泪光在他的眼里打转,却始终没有变成泪水滚出来,“我都知道的,你去看看子鸢和未央吧,她们和你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