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统治范围的扩大,谢双瑶统管的具体事务必然是越来越少,她只能通过对高级人才的培训班来维持自己的影响力,通过这些人才间接地统治自己的领土。谢双瑶自己也有意识到这种影响力的衰退,当她只掌管了彬山一地的时候,别说手下的官吏了,就连百姓们基本都能混个脸熟有点印象,而当她开始把地盘扩大到云县之后,谢双瑶就只能熟悉她任命的官吏们了。
经过三年的发展,现在她手底下算是有了一个州府的地盘,并且开始打另一个州府的主意时,谢双瑶便发现,她连手底下的吏目都认得不全了,目前来说,她只能维持培训班的制度,确保每个能掌握相当权力的官僚都曾和她打过交道。
这么短暂的交流,并不足以让谢双瑶信任他们的人品,此时政审分和人事档案便发挥了作用,谢双瑶只能相信政审分在某种程度上能反映一个人的人品,而人事档案中的记载也能规避风险。她想通过掌握人事部门的任免,经由她信任的官僚来管人事,以此顺利地实现底层官僚的任命。但这个制度还在设计中,而且谢双瑶也做好了准备,接受规模扩大后,官僚队伍必然出现的种种内耗。
创业初期推心置腹、万众一心的士气是很热血的,但注定无法持久,摊子铺开总会有害群之马,她要做的就是建立好科学的纠错制度,不断地在内部冲刷淘汰不再适合居于高位的官僚。
这种内耗,必然也包括了下级与上级的博弈和对抗,哪怕是陆大红这样的铁杆心腹,她和谢双瑶的意志也存在冲突。谢双瑶对此有时是很无奈的——她并没有把自己神化的爱好,而且也多次表达过这一点,但冒着生命危险去做事的人是陆大红她们,谢双瑶只能把最终决策权交给他们。
就譬如此时,如果她不愿被当成天妃去到处宣扬,在长溪县一带收割海盗的信仰,那就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长溪县的抵抗意志必然会因此而变得坚决,会出现许多本可避免的伤亡。
从根本来说,这是长期收益和短期收益的矛盾,买活军主动宣扬迷信,会带来一个很直接的恶果,那就是迷信在民间的泛滥,如果百姓和底层官吏都深信不疑,觉得谢六姐是神仙下凡,那该如何让他们相信人只活一世,根本没必要把自己苦干得来的报酬供奉佛前,去求那虚无缥缈的来世?
开启民智就一定要破除迷信,所以在她还能做主的时候,谢双瑶坚决拒绝被神化膜拜,且多次打击私下祭拜她本人的活动,她并不能从中获得什么享受,反而只有一阵阵的肉麻。
但当她的统治要通过陆大红他们往外去传递时,这件事就变味了,不论是陆大红、谢二哥又或者是谢向上、庄素、连翘、连豪生……这些买活军中的本土精锐们,他们的思想依旧带着浓厚的时代痕迹,即使谢双瑶再三分析强调,他们也依然觉得这件事的害处并不会太大,而好处却是就在眼前——也的确非常的动人,譬如陆大红,通过无生老母真空家乡,超预期地完成了任务,在丰饶县乃至整个江右道都散布了六姐信仰。
效果是显著的,至少多救了上千名女童,也吸纳了不少未来的买活军女性骨干,且有效地降低了买活军的外派人员在江湖中行走的风险。谢双瑶不可能阻止他们为自身的安全考虑,不是实际做事的人,就没资格BB,而且她也不能说‘为了远期的利益,我们要牺牲近期的人命’。
当上统治者之后,她更深刻地发觉,对于统治者来说,从来没有两全的决定,只有永远的代价——永远用人命来体现的代价。选的每一条路都将有血的代价,只是有的就在眼前,而有的远在未来,有的死得壮烈戏剧,有的死得无声无息。如果你不能习惯这种逻辑,那就永远无法实行有效的统治。
谢双瑶只能选择无奈地接受这一点,“如果你觉得这样非常有效,也非常有必要,那我有什么办法?”
她是不太情愿的,但与会者的面色一下就晴朗了起来,“这怎么是没有必要呢?”
和谢双瑶不同,买活军高层并没有窃据神位的不适,阻碍大多数反贼褫夺神位的,其实正是他们对神鬼之说的敬重,因为怕遭到报应,所以不敢过于嚣张,即使装神弄鬼,最多也只是捏造尊位,或者伪装成天命之子,给自己上尊号什么的。
但对买活军的高层来说,他们中对神鬼一说将信将疑,还有点想相信的,都毫无怀疑地认为六姐就是天人降世(即使她一再说自己不是),既然她有异能,且的确来自异世,那就把异世叫做仙界,把她叫做神仙,这又有什么不行呢?
大家都是神仙,暂借尊号来一用,又有什么说不通的呢?总比凡夫俗子胡言乱语来得理直气壮吧?这年头连土匪占山为王前都要搞个梦兆,真神仙反而束手束脚?万万没有这个道理。
而那些受了谢双瑶的教育,真不怎么相信神鬼一说的高层,如陆大红,那就更没有障碍了。反正都是骗人的,买活军骗人还是为了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为善不择手段,夺,都可以夺,他们的良心是丝毫不会不安的。
“倘若能坐实这一点,别说福建道了,就连广府两道,沿海一带,六姐都将一呼百应!甚至就是鸡笼岛的海盗都或许会主动归顺呢!”
至于该怎么坐实,那就不必说了,买活军手里的好东西随便漏出一点,都比什么神迹要有说服力,那可是实实在在,可以反复验看,世间无法仿造的好东西。而若是能再多个天妃转世的传说,这其中的好处也的确极为丰厚,并不是陆大红等人画饼安慰,反而是他们经过详细论证的结果。
“凡是出海,就没有不信奉天妃娘娘的,可以这样讲,在东南海滨,香火最盛的绝不是佛菩萨,又或者那些道观,而是各处的天妃庙,越是历险归来的海盗,对天妃的信仰也就越虔诚,就说泉、厦一带,每年天妃大祭,都有海盗蹈海而来,厚资捐助许愿,而官府也绝不会在此时抓捕,官匪相安无事,一同敬拜天妃,这是本地居民一向乐于传颂的盛事。”
“天妃信仰之盛,这就可见一斑了,便是我们抓到的那个海盗陆平,他后来交代,之所以取道吴兴,便是想要从吴兴去泉州,在泉州为天妃奉香,听说那处的天妃最是灵验,而他们从之江道北上到那霸、琉球去讨生活后,已有数十年不能回乡参加天妃大祭,因此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去拜一拜才能甘心。”
没有亲身在茫茫大海上航行过的人,是很难体会到此时水手渔民对天妃的信仰有多么虔诚的,这份虔诚包含的正是对莫测自然伟力的恐惧,正因为无法驾驭自然,才将希望寄托于神明之上。
这种敬仰只能通过对科学与自然的认识逐渐破除,需要极为漫长的过程,甚至哪怕在谢双瑶穿越以前的年代,人们依旧习惯以宗教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与疗愈手段。谢双瑶也逐渐意识到她需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和宗教共处,而且参与的程度要比自己想得深,她也在调整自己的态度——既然如此,那也确实有必要把这一块牢固地抓在手心。
“既然这样,想好了该怎么往外鼓吹吗?”
“其实之前已经有在布线了,目前准备通过雷轻医生和他的世交商人宋玉亭往泉州去散布传闻。”陆大红递来了一个棉线活页本,里头装载的都是外界重点人才的档案,谢双瑶对雷轻是很熟悉的,她这里目前的学术带头人,宋玉亭这名字还有些印象,翻阅了下档案激起回忆,“他买走了一台自行车?可以的,不会是从那时候就开始埋伏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