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看着宜宁和明澜相似的,干净的小脸。那些话她怎么说得出来。郑妈妈蹲下身,揽住她的小肩膀,语气一低:“眉姐儿,如果我说不能留下来,你……你会不会怪我?”宜宁又摇了摇头。郑妈妈当年非要离开罗家,一定有她的原因。虽然她还不能确定郑妈妈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但是从她所见来看。郑妈妈不该是那种凉薄的人。何况她也不在意。“我不怪郑妈妈。”宜宁开口说,她抬起头静静地说,“宜宁没有母亲,身边也没有母亲留下来的人。宜宁已经习惯了。”郑妈妈苦笑了一声,她摸着宜宁的头发,神情居然有些悲伤:“眉姐儿,你还小不明白。有的时候有人不留在你身边,是为了保护你的……”宜宁不懂郑妈妈的意思。这话说得实在是奇怪,为什么她不肯留下来是为了保护自己。非要离开罗家,不管小宜宁会如何,是为了保护她吗?郑妈妈深深吸了口气,她说:“眉姐儿,虽然我不能留下来,但是我给你带了一个人过来。你要是喜欢她,就让她留下来照顾你好不好?”外头还是很热闹,罗老太太却被徐妈妈扶着,站在槅扇外静静地听着里头说话的声音。徐妈妈听完之后已经是脸色发白,半天说不出话来。罗老太太示意扶着她去坐坐,徐妈妈把她扶到屋子里坐下。语气有些担忧:“老太太,您看郑妈妈说的那些话……恐怕是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留下来的。奴婢却不明白,郑妈妈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罗老太太淡淡地道:“我已经想了这么多年还不明白,你岂能听几句就懂了。她郑氏那般心思的人世上少有,她在想什么别人怎么知道。”徐妈妈缓缓叹了口气,也觉得心里凉丝丝的。她居然还是不肯留下来。京城宁远侯府,正是夜烛高照的时候。程琅坐在前厅里喝茶,他看着外面一株盛放的女贞。枝桠上夏夜里米粒大的花开得簇簇拥拥的,掩藏在绿叶之下,却奇香无比。他还小的时候,宜宁带着他在前厅摘女贞花,让他用洗净的细纱布捧着,晒干之后可以做成香囊,放在枕边安神。她穿着一件素青的长褙子,手腕上带着一个普通的白玉镯子,玉镯在她手上晃晃悠悠的,显得她的手腕十分纤细。在幼时的他看来,那是世上最好看的手。女贞的香味也是最好闻的。如今她已经死了七年了,这株女贞也已经长得粗壮了。程琅微微有些出神。直到前厅外来了一个护卫,跪下喊道:“公子。”程琅才回过神,站起身走过去问:“何事?”护卫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他,程琅打开看了,随即冷笑。“抓住了。”他合上信纸说,“道衍是四舅的贵客,你们待他要客气。给他再布置一个小佛堂吧,让他整日诵经念佛,只要不逃跑就行了。”护卫应喏,随即犹豫了一下又说:“公子,北直隶今年的解元已经登了黄甲……是保定罗家三公子罗慎远。”程琅从保定回来之后人事往来太繁忙,早已没有注意这个罗慎远了。“他非池中物。”程琅笑了笑,淡淡说,“说不定与他日后,还要同朝为官,且先等着吧。”他收了信纸就往程家的后院去了。早年大舅陆嘉然还在的时候,宁远侯也是整日笑语喧嗔十分热闹。后来四舅成了侯爷,成了陆都督,大舅被他杀了,整个侯府都变了。二舅和三舅虽然没有被殃及,但是每次看到四舅都吓得腿打颤,后来主动避去了前院住。后院住着的人就渺渺无几了。程琅走到书房外,看到外面的丫头都站着,走动的时候轻若无声,都是训练有素的,半个字不敢多说。丫头通传之后他才走了进去,看到陆嘉学正站着长案后,和下属说话。他喊了一声“舅舅”,然后坐在旁等陆嘉学说完。陆嘉学今年二十七,长相俊朗,特别有种柔和的气质。身材高大,披着一件黑色的鹤氅。若是不了解他的人必定觉得他性子极好。但其实是相当冷厉无情的,他杀陆嘉然的时候,他在战场上带兵的时候,从来没有手软过。程琅一直记得他提着滴血的剑走进来的时候,神色漠然,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场景。陆嘉学讲完之后,才喝了口茶问:“找我何事?”程琅恭敬地把那封信呈给了他看。陆嘉学打开看了,也没有说什么,提笔开始写字,他写得很稳。写完之后叠了信纸,跟他说:“把这封信给道衍,他看了就知道了。别的也不要管他。”程琅应是,陆嘉学又再喝了口茶,看着他缓缓说:“听说你最近在和窦家嫡女议亲?”程琅低下头,微微一笑说:“讹传而已,舅舅不必在意。”陆嘉学神色不变地看了程琅一眼,他毕竟比程琅多活十多年。程琅那点心思就和摊开摆在他面前差不多。他虽然是个武将,但是那些文人的弯弯肠子,他可能比他们自己还要清楚。陆嘉学也没有点破,移开目光淡淡说:“窦阁老一向疼爱他这个嫡孙女,你不要太过了。”风流一点没有什么,他并不在意。程琅又应是,随后陆嘉学才挥了挥手:“行了,你退下吧。”程琅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从陆嘉学的书房退出来。虽然他名满北直隶,虽然他喊陆嘉学一声“舅舅”。但是在陆嘉学眼里,他不过就是他手上的一枚棋子而已。程琅走在回廊上,迎面有几个丫头提着食盒走来。看到他之后屈身喊他表少爷。程琅点了点头问道:“你们可是给侯爷送东西过去的,怎么以前没有见过?”其中一个丫头说:“奴婢们是西苑的,不常出来走动!难怪表少爷不认识。”西苑……程琅脸色一沉,他怎么忘了这宁远侯府还有个西苑!西苑里住着的人可是谢敏。当年名动京师才貌双全的世子夫人谢敏,如今不过是抛在荒院里没人理会的中年妇人。陆嘉学杀了她丈夫陆嘉然之后,为了以示自己也非赶尽杀绝之人,放过了谢敏,让她搬进了西苑里。虽然没有死,但这么多年活得也跟死没什么两样了。有的时候程琅都不知道究竟是她更惨,还是罗宜宁更惨。罗宜宁年级轻轻,没享过福就被人害死了。死后丈夫却飞黄腾达,成了手握重兵的陆都督。而谢敏被说是害死了罗宜宁,在西苑关了这么多年。程琅看着丫头手里的食盒,笑着低声道:“你可得告诉她一声,让她……一定活下去。”他看了陆嘉学的书房一眼,才离开了后院。九月末已经是秋高气爽,丹桂飘香的时候。雪枝正指挥着丫头把湘妃竹帘换成杭绸帘子。宜宁靠着窗棂,一边吃拌了桂花糖蜜的梨块,一边背诗经。罗慎远中了解元之后,家中闻名来访的人就络绎不绝。罗成章带着庶长子见客,本以为他多少会有几分胆怯,没想到他淡定从容,应答如流。他就更放心了,跟家里的管事说,以后大小事宜请问三公子就行,不用来问他。罗慎远毕竟是庶长子,要肩负二房的责任。罗慎远因此就更加忙碌起来,有时候好几天都见不到人,上次宜宁看到他还是被几个管事簇拥着,隔得远远的就不见了,连住处风谢塘都少有回去。宜宁就更加无聊了,多半都是陪着罗老太太,看郑妈妈的针灸。或者罗宜秀找她去后山摘桂花,回来做桂花糖蜜。罗慎远的地位一高,林海如在家里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罗成章更尊敬她不说,陈氏都要跟她说话了。更有各家的太太轮番来请她看戏。你方请罢我方请,光是高夫人,就已经请了林海如三四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