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老袁费了些口舌,但从那时一直到现在,人们从来不屑于听一个出卖正义的叛徒的申辩。想想囚禁多年的可怜的光绪皇帝,想想身首异处的谭嗣同他们,何人不起怨袁情?
所以,法华寺里的仅存的古碑,与其说是数百年古刹的唯一见证,倒不如说是袁世凯的耻辱柱。
从法华寺里走出去的袁氏,自兹背负起了骂名。洹上问洹河水从袁林前静静地淌过。这条河并不深,也不清,但挺长。
清光绪三十四年底(1909年初),袁世凯被朝廷赶回到这里时,正好五十岁。
宦游三十载,且年已半百,因功高震主被黜,囫囵着身子回籍,换个人来说,这结局也算不错了。但对袁项城来说,却极难忍受。
伫立洹河边,他愤然赋诗发问:漳洹犹觉浅,
何处问江村?只有瑟瑟林涛在为他叹息。没人给他回答。
尽管他把从一位天津大盐商手里买下的这个洹上村改造成了自己的乐园,尽管这座深宫大院里有足够多的房子(每个妻妾及子女有一个院落),他还是不甘心在此颐养天年。他让下人们把他手写的&ldo;养寿园&rdo;横匾高悬于村门外,并把自己垂钓的照片送往上海的报馆刊发,那都不过是一种姿态,一种只想老死泉林决不重出江湖的宣言。读到这些信息,朝廷也许就不会死盯着自己了。
他是从摄政的醇亲王载沣的杀机下逃出来的。他惊魂未定地跑回老家,只是为了避杀身之祸。避祸的人只能随遇而安。人们每每说起袁氏退回洹上村是&ldo;窥测方向,以图东山再起&rdo;,这实在太抬举他了,似乎他未卜先知。
漳洹犹觉浅(13)
其时的背景恕我再唠叨一遍。
没有生育能力的载(光绪帝)病死后,气息奄奄的慈禧太后便指定醇亲王载沣(载之弟)的三岁的长子溥仪继位,载沣摄政。不出一天,慈禧老太太也一命呜呼。皇帝与太后仅隔一天相继过世,自然使皇室内外弥漫起种种可怕的猜测。有人说是垂危的&ldo;老佛爷&rdo;或袁世凯通过大太监李莲英毒死了先皇帝,因为他们怕光绪爷掌握实权后要报戊戌年间的深仇大恨;更有人传言:隆裕皇后在整理光绪爷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ldo;诛杀袁世凯&rdo;的先帝遗墨!所以,载沣一上台就欲斫袁颅以祭亡兄。幸有军机大臣庆亲王反问奕一句:&ldo;杀袁世凯不难,不过若北洋军造起反来怎么办?&rdo;载沣才冷静下来。加上另一位军机大臣张之洞
洹上村内&ldo;养寿园&rdo;从旁说项,袁才侥幸活了下来,被责令&ldo;回籍养疴&rdo;。
说他有&ldo;足疾&rdo;并非毫无由来,因为袁世凯的确曾崴过脚且一直没好利落。那是上一年他过五十大寿(古人过虚岁),因场面过大收礼太多而被某御史奏了一本,慈禧太后召见他时大加训斥,以致他谢罪出宫时,&ldo;惊惶失足,从殿阶坠地,跌伤右腿&rdo;‐‐他给正妻于夫人的家书如此写道。现在,人家二十七岁的摄政王就拿他的这个无关紧要的毛病&ldo;说事儿&rdo;了。
摄政王以宣统皇帝名义颁谕旨: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世凯,夙承先朝屡加擢用,朕御极后,复予懋赏,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驰驱。不意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着即开缺回籍养疴,以示体恤之至意。
不是朝廷不用你,是你连路都走不成了,才让你回家&ldo;歇菜&rdo;吧‐‐官场上的文字游戏玩儿得真让人哭笑不得!
回到这洹水河边的老袁,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朝廷赐死或谋害(在封建时代,下野的显宦又被追杀的事例多得就像这洹河岸上的树),哪还有什么韬晦之闲心?至于后来,国内形势骤变,各方不得不将目光盯上了蜗居此地的袁世凯,正所谓天下归心,舍袁其谁了,他才重抖精神,频繁会客,密设的电报房也越来越热地嘀哒着他的不满和计谋。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是啊,袁世凯到底不是蛤蟆精(当时满京城都传说其父在他出生时梦见过一只硕大的癞蛤蟆),只能看懂眼前却看不透未来。他哪知道有朝一日命运之神又起用了他,而且,一举升天。就像是一条被晾在旱地里过久的苍龙,正在奄奄等死时,却极为意外地遇上了一场瓢泼大雨。
这场豪雨就是南方的革命党人于清宣统三年八月十九日(1911年10月10日)在武昌发动的武装起义。
武昌首义,南方各省响应,一时间,风雨飘摇。满洲的八旗、绿营兵勇们早已毫无战斗力,而精锐的北洋军却全掌握在袁的旧部手里。气数将尽的清朝廷迫不得已,只得厚着老脸请出被轰回老家的袁世凯。
那些年轻的爱新觉罗亲王们先是让袁世凯出任钦差大臣、湖广总督。哪知,从来不开玩笑的河南老头儿竟然大大地幽默了一把‐‐他给朝廷复奏,说自己&ldo;旧患足疾,迄今尚未大愈&rdo;!啊哈!我不是&ldo;步履维艰&rdo;吗?你们怎么忘了!载沣等人无奈,只好先把整个国家的军权都让给了他,最后,干脆连自家的王朝也让给了他。
对一条复苏了的龙来说,漳洹实在太浅了啊!今我来思,也在洹河岸上问:我是否把这条蓄纳了沿岸太多的脏水的大河看得太浅?
老袁在世时,没有人小觑他。试想,在那个风云际会龙争虎斗群雄竞起的纷乱时代,一个屡屡失意于科考的落魄举子,一个默默奉献于军营的下级官员,能力争上游,赢得时代的认可,并成为收拾江山第一人,何其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