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罗浮终于露出一点点笑意,猫儿打听不到太细,能知道这么多,便说明这件事的风向应该已经变了。他苦熬了这么多日没有松口,终于等来一个沉冤的机会。猫儿或许不清楚,但听到“江湖神医”,他便知是父亲派了人来助阵。葛罗浮不禁长叹,愧疚万分,不仅没能给老父带回喜讯,反而要他援手,自己真是糊涂。猫儿见他神情微微松动片刻,随即便又是一副雪山明月的傲岸姿态,不由好奇,小声问道:“您真的不问问我别的事了?”葛罗浮摇头,最重要的事知道了,别的他不在意,他只是不能咽下这口窝囊气。徐猫儿却愤愤地攥紧了小拳头一挥:“那一位这两日才担惊受怕呢,您刚被审讯的那两天得意得了不得,现在却关起门来不见人,待到公论的那一天,还不是得——”葛罗浮知道她说的是那位银雪公子。天命楼的刺客趁楚鼎鸣为父守头七时下手,葛罗浮被认定为是帮凶,银雪公子却是救驾的功臣。但葛罗浮已不在听,他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数日来终于能放心眠一眠。徐猫儿见此,替他提了提被角,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葛罗浮的猜测是对的。连猫儿都知道要有个公论了,果不其然,三日后他便见到了其他人,不是猫儿,而是送他去公审的守卫。葛罗浮落难时固然悲愤,可被人请着去沐浴时,倒觉得人一生实在是该历几次难的。落难,才见人心,明己性。因着他是楚鼎鸣爱宠过的人,行刑者没敢动他的脸,楚鼎鸣又留了一线,没让人动他的手,所以他的伤还可恢复。楚鼎鸣做事确实缜密,想来公审葛氏的人也会在场,还派人让他好生沐浴梳洗,免得让人以为他被苛待。葛罗浮已不愿去想楚鼎鸣没废了他的手有几分是因为情意,几分是因为忌惮葛氏一脉。毕竟天师医道虽衰,玄脉却仍在。他强忍着身上疮疤翻起新肉的痒痛,氤氲水雾打湿了俊秀的长眉。这些他都可以不惧,无畏,只要他还能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走到楚鼎鸣身边——走到那尾自初见时他便知绝非池中物的虬龙前,换他同等相待。不多时,葛罗浮随守卫走到天机阁议事堂内,数道目光齐齐看向了他。他辨认得出,那些目光里有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银雪、充满审慎和狐疑的天机阁门人等等,没有葛氏之人。是避嫌,还是楚鼎鸣怕事态超出控制?葛罗浮谁都没看,只清清明明地直视着楚鼎鸣。楚鼎鸣的伤应该已经好了,他也回看葛罗浮,眼里没有半点情意,但葛罗浮的神光能击石裂玉,不依不饶地看着他,要向他求个公道。最终,楚鼎鸣微微扯动嘴角,转过了头。“可以开始了。”他对一位长老做了个“请”的手势。其实在事发之时,楚鼎鸣给过他选择。葛罗浮记得,楚鼎鸣单刀直入地对他道:“你最好立刻离开。如果你现在走,就算这件事是你做的我也当做没发生过,但如果你不走,就算不是你做的,我也必须对你动刑才能服众。”他的眼神带着点悲悯,情意像隔夜露水,蒸发得那样快。葛罗浮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心尖抽痛的感觉,但比起情情爱爱,他更在乎自己的声名:“我留下,我不能蒙受你不清不白的疑心做人。”楚鼎鸣看了他一眼,忽然间又和初见时一般居高临下了,然而此时再没有率直,只剩残忍的割舍:“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一应后果你自己承受?”葛罗浮笃定地点了点头。楚鼎鸣挥手让人把他押了下去,葛罗浮清楚地听到他叹了口气:“我是有意放过你的。”如今葛罗浮终于熬过了证明清白、淬炼声名的酷刑,天机阁的长老也开始陈述:楚鼎鸣独守老阁主头七的那日,天命楼的刺客趁着丧事车马繁多,疏于防查混入楼中。楚鼎鸣哀恸不已,数日未能成眠,爱宠银雪便带着养神汤去灵堂看望,和楚鼎鸣跪在一处。然而他到时楚鼎鸣已经跪着睡过去了,他一直在楚鼎鸣身旁守着,有数名他带去的下人可以作证。银雪开口自陈,他一身素衣,眼圈儿微红,说不尽的风情楚楚惹人爱怜:“我见阁主疲累,难得入睡,就没敢打扰,但后来才知,阁主竟不是自行入睡,而是被人拍了穴位……”他有意无意地看向葛罗浮,表现得十分害怕,好像他就是那个冷血内应。葛罗浮只笔直地跪着,炽烈的眼神一刻未曾从楚鼎鸣面上挪开。有怜香惜玉的江湖汉子附和道:“是啊!若不是银雪公子替阁主挡了刺客致命的一剑,拖延时间到守卫赶来阁主苏醒,我们天机阁焉能存留!”银雪显然身体还未完全复原,此刻因为也有嫌疑,跪在地上,低头轻声咳嗽,眼角余光却一直在瞥楚鼎鸣。他不敢大大方方地看,但就着余光他也看到,楚鼎鸣在微笑,而且一眼都没有看自己。银雪心头一凉。楚鼎鸣看向了葛罗浮:“葛大夫,你有何辩解?”葛罗浮坦然回答:“不错,我见你神思疲乏,确是以医术点了你的神门等穴位,但只会让你休憩片刻,并不会陷入沉眠,因为我知道你还有事料理。这件事我也招认过多次了。”一名白胡子老头怒瞪他:“放肆!”葛罗浮此刻并不想尊称楚鼎鸣,那让他觉得有一口浊气在心头吐不出。他的膝盖受了伤,跪在地上被阴寒的砖瓦渗得刺痛,但这痛却让他清醒,甚至是骄傲地昂着头直视楚鼎鸣。他像个涅槃过的烈士,等待一场轰烈昭雪。那一日葛罗浮是在银雪之前到的,他见楚鼎鸣数日未眠,神志已不清醒,心生不忍,便替他按摩穴道,又去炖了一盏安神的药膳。但当他回转时,却见银雪亲密地依偎在楚鼎鸣臂弯之间,他只能看见楚鼎鸣的背影。虽然他有耐性,但这不代表他能不动忍性,他无言地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想来银雪也未必是内应,极有可能银雪不过是还想争宠,自己靠在入睡的楚鼎鸣怀里而已,而葛罗浮心绪浮沉间没有注意。葛罗浮心平气和地想,若一开始便将内应局限在不是他便是银雪这一点上,天机阁未免也太鼠目寸光了些。事态发展果然如他所想,供奉长老在楚鼎鸣的默许下一一拿出证据。那些刺客自尽所服的毒出自云贵一代,葛罗浮不通毒术,葛氏医脉替他担保不是他的手笔,而葛罗浮炖药膳之事也有厨娘为人证,他自己也经受住了刑罚。他的嫌疑洗清,葛罗浮凝神静听,天机阁乍然死了镇阁之宝老阁主,难免惊吓过度,但仔细调查之后的结果,竟然是没有内应。又或者真的内应已被处决,不过不方便公之于众。银雪一听长老胡须微颤地说出:“实是我们误会了葛大夫”,便吓得长吸一口气,整个人像泥鳅一样软倒在地。葛罗浮眼眶微酸,若在往日,医者父母心,他会关切一下这人有没有被吓出病来,但此刻他心跳如擂鼓,只想听楚鼎鸣对他致歉,那必将是振聋发聩的一句。楚鼎鸣要舍弃他,和他之间的眷爱浮于表象,甚至在父亲死后为了大局将他入刑,他都可以理解甚至忍耐,但他一定要楚鼎鸣承认,他葛罗浮绝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楚鼎鸣纵有一念怀疑,也是眼盲心瞎疑错了人!葛罗浮的腰背挺得更加笔直,他目光如雪似电,纵对结局有微词的人也不敢直攫他的目光,一时倒都服膺了长老的判断,坐镇一旁的六扇门官人也愿做保证。然而楚鼎鸣还是没有说话,他本就是个纵情任性的人,父亲身故后更加无法无天,他笑得莫测高深,但熟悉他的心腹都知道,一旦擅长滔滔不绝的阁主闭上了嘴,那就是无声地催促他们快些办事,因为他下一次要说出的话必然是决定性的,而在他说出那致命词句之前,旁人只得战战兢兢揣摩着说下去,等待悬在头顶的刀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