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曲出身的董小宛命运多舛,流落到了京师,自然只能投奔八大胡同中的清吟小班作为立足之地了。
董小宛的新家在胭脂胡同临街的一处幽静的院落里,这里离重楼竣峨的皇宫仅一街之隔,却是两重天。每当入夜时分,当紫禁城各个宫门前宫灯高悬时,胭脂胡同两侧的朱阁翠楼的角门前,也挑出了一对对朱纱粉灯,阵阵绿竹弦管,妙曼清音,伴着随风摇曳的纱灯,使这个透迄幽深的小巷变得五光十色多姿多彩起来。
从一幢小巧的楼房里传出了叮噹的琵琶声,一曲哀怨的《飘零怨》从楼上半掩着的窗户里悠然飘来:“侑洒承欢,豪筵彻夜;歌扇舞衣,消磨无价;似这般飞逝了少女年华,咨嗟!谁怜我禁闺巷永,横塘路赊。蓦传呼:少年客乍到寡家,未必竟终身有托,祸福凭他。算来身世总飘零,思忖也心魂惊怕。罢!罢!罢!只恐宿缘注定,无错无差。”
琴声嘎然而止,接着传出一阵女子急促的咳嗽声。
“小宛,天寒夜冷,你身子单薄,不如早些歇了吧?”
“王姨娘,小宛虽然命苦,可偏遇上了你这么好心肠的姨娘。想来小宛在此也住了两个月了,总不能白吃白喝您的呀。今儿晚上,小宛准备应客了,所以才练练嗓子。”
“哎哟我的儿,姨娘可不愿你受任何委屈呀。眼下这生意虽不景气,可一日三餐的姨娘暂时也还能供得起,姨娘早就知道,除非你不开口,一开口这胭脂巷就会车水马龙,热闹起来!”王姨娘乐得眯缝着眼睛,扭着胖胖的身子给董小宛披了件袍子。董小宛哪里知道,当初她千方百计逃脱虎口——五省经略洪承畴的宅邸时,洪夫人便暗中与王姨娘谈妥了价钱,董小宛其实是被卖到了胭脂巷,她是脱离了虎口又掉进了狼窝!
昨天从慈善寺进香回来,董小宛内心的忧伤暂时得到了抚慰。她也明白自己这身不由己的处境,连死都不能如愿哪。大哭了一场之后,董小宛重新振作了起来,强打着精神,淡施脂粉,决意就在这陌生的烟花柳巷中聊度余生了。她不愿意回金陵,此刻她也没有办法回去,只要她一出门,王姨娘总是派四个五大三粗的男仆跟着,无论是拜佛进香还是去花市书肆,她都不可能一人独行。她还是一只宠中的鸟儿!
“王姨娘,你下去吧,有客人来只管招呼一声。”
“好,好,姨娘让厨娘给你弄碗汤园吃,暖暖身子,也润润嗓子。”
王姨娘乐得屁颠颠地下楼去了,董小宛怔怔地坐着,忽然一声呼唤,“冒郎……”扑倒在床上。
往事不堪回首!已经脱籍从良的董小宛与心仪已久的冒辟疆比翼双飞,共结连理,可这好时光却只持续了几年的光景!
董小宛和如皋才子冒辟疆也称是好事多磨了。起初,董小宛从姐妹们中听说冒公子的人品如何,才华又怎样,便暗暗动了真情。加之南曲名妓陈圆圆曾经与冒辟疆订下了终身却被棒打鸳鸯散,董小宛对冒辟疆更加痴情了。想想,圆圆姐能一见倾心的人,准错不了。可是董小宛因为生性倔强,而得罪了秦淮河畔的地痞无赖,不得已连夜避祸吴江,从而与冒辟疆失之交臂,直至半年后两人才见面。
端午节后,冒辟疆备了盘缠,带着书憧,一路风樯快马直奔苏州,安顿下来之后,便按图索骥寻访董小宛。正赶上六月二十四日荷花生日,苏州阀门外沿山塘河至荷花荡一带热闹非凡,城内士女儒生竞相而出,山塘河里,楼船画舫,笑语喧哗。绿荫丛中,小石桥下,不时走过成群结队任意游冶的红男绿女。舟中的人,情妆淡服;游冶子弟,轻歌鼓吹。冒辟疆触景生情,随口吟道:
吴中白莲洛中栽,
莫恋江南花懒开,
万里携归知尔否?
红蕉朱颜不将来。
过了彩云桥,只见山塘河边浓荫之中座落着一处小楼,四周曲径通幽,绿树莲塘,景色十分幽雅恬静。冒辟疆收起了折扇,正要举手拍门,却见门上贴着一副字体娟秀的对联,上写道:“宛平晓月沉,君山碧玉浮。”联中既写明了胜地风景,又暗涵着董小宛的芳名。冒辟疆心里一阵狂喜:苍天不负有心人,冒襄我三访半塘,总算找到了小宛的住处,但不知她近来可好,是否别来无恙?
冒辟疆情不自禁地整理着衣衫。其实在动身之前,冒辟疆特意沐浴更衣,换上了一件淡蓝的绣满流云金霞的长衫,手持折扇,更显得风流潇洒,一副超尘绝俗的翩翩风度,有如雪松临风,亭亭玉立!
董小宛正醉卧在床,听见如皋冒公子来了,喜从天降,醉意顿消。连忙披衣下床,也顾不上梳洗便奔下了楼。可是刚下到半楼,董小宛便停住了,她居高临下,一下子就把冒辟疆整个儿身影全部摄入了眼帘。呀,真不愧是复社中的名士,果然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当下,董小宛目不转睛地看着冒辟疆出神,而冒辟疆也在悄悄地打量着董小宛。虽说董小宛青丝未理,云鬓松疏,但她的醉态中含有一种傲气,又带着几分妩媚,联想到董小宛当筵拂袖、不事权贵的倔强性格,冒辟疆不由暗赞着:好女子!果然是南曲中的佼佼者,比之陈圆圆有过之而无不及。圆圆……唉,怎么这节骨眼儿上想起了她?可怜的女子,虽说现在成了吴三桂的宠姬,但不知她过得如意不如意。自己一介书生,无权无势,连心爱的女子也无力保护,唉!但愿,此番能与小宛姑娘朝夕相伴,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