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你现在不是快要写完了吗?今晚上好开戒啦。&rdo;
‐‐&ldo;好的,今晚上我来陪你嗑一次酒。&rdo;
任少卿听到司马迁这样和气地和他应答,他又高兴得扬眉眨眼起来,愈加用力地按着肚子。
&ldo;那是很光荣的,&rdo;他得意地说,&ldo;不过我的酒量敌不过你,怕又要醉得一塌糊涂了。&rdo;
‐‐&ldo;你在益州是很幸福的,益州的风物是天下之冠啦。&rdo;
少卿听见益州的风光这样被称赞着,觉得非客气一下不可。他说:&ldo;其实也只有那个样子,有些山,有些水,有些平原大坝而已。尽管怎样说,总不过是穷乡僻境。其实照我自己的兴趣说来,我与其在益州做皇帝,我宁在首都做宦官啦。……&rdo;
一突口说出了这&ldo;宦官&rdo;两个字,他才好象突然记起了司马迁是受了宫刑的人,赶快把两手搓着,向司马迁陪起罪来。
‐‐&ldo;呵,老兄,我说失了口,你千万不要多心。其实我自己是很想来做老兄的一名部下的。老兄是我们当今的天官家宰,要请你特别抬举一下。我的才情本来有限,老兄是知道的,不过我很能牺牲,不怕就要割掉那话,我也是不怕的。我们胖子的那话纵横是有若无,实若虚的,老兄是知道的啦,吓吓吓吓。&rdo;
司马迁老不高兴了,率性下起来了逐客令来。
‐‐&ldo;少卿,假如你另外没有什么要紧话,我要请你原谅,我现在是要赶着做文章的啦。&rdo;
‐‐&ldo;是,是,是,&rdo;少卿连忙把手撑在席上回答着,&ldo;现刻我也还要去拜望贰师将军,我晚上再来陪你嗑大曲酒。&rdo;
两人立起了身来,走出房门去了。
不一会司马迁又回到了自己的书房来。
兴奋还未十分解除,颊上还潮着微红。
他俯就着自己的书案把刚才写着的原稿的末尾几句念了一遍。
……七年,而太史令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叹曰:&ldo;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rdo;退而深惟曰:&ldo;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rdo;
念到这儿,他赶快把笔提了起来,趁着自己的愤慨的余势,写出了下面的几句:
昔西伯拘姜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写到这里觉得很得意,不免把左手伸到嘴上去,向下抹了一抹。这是他往年有胡子时的习惯,文章做到得意处,总不知不觉地要理理胡子。然而他的左手往下一抹。却是抹了一个空。
‐‐&ldo;哼!&rdo;他愤愤地从鼻孔里吐了一口气,又提起精神,一口气,便把他那篇《自叙传》写到了底。
1936年4月26日
《贾长沙痛哭》作者:郭沫若
贾谊自从受了一些老头子的嫉妒,在汉文帝面前中伤了他,被贬为长沙王太傅之后,总是爱哭。
他本来是腺病质的人,失意以来对于摄生既毫不注意,而长沙又是卑湿的地方,是结核菌的最良的培养园地,不知几时那种微细的菌芽已经窜进了他的肺部,和那些残刻的老头子们响应了起来,正在内外夹攻。贾谊早就预料到他自己是不能长寿的。他在长沙忧郁了四年,自己的身子总是一天一天地消瘦,晚上爱发微微的热候,夜里爱出盗汗。这样的情形使他愈见伤心,他觉得对于老头子们是败北了,因此便想效法他的精神上的先生屈原,跑去跳进湘水里淹死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次。
在汉文帝的前元八年,贾谊谪贬长沙的第五年上的夏天,天上出了彗星。这一来便弄得人心惶惶,以为天下会又要闹到三二十年前的刘项争霸时的那样的大乱子,连汉文帝也有点疑神疑鬼起来了。贾谊在那时候正随着长沙王入朝,进了京城咸阳,文帝便忽然想起了他,要特别召见他,叩问他关于替星的意见。这事情是没有受阻止的,因为嫉妒贾谊的那些老头子,如灌婴死于病,周勃死于狱,冯敬死于暗杀,大多已经不在人世,而贾谊自己自从被滴以后也没有往年那样的受人嫉妒了。
在一天晚上,儿个彗星正在东方拖长尾巴的时候,文帝在宣室里召见贾谊,旁边只有一位胖子丞相张苍侍坐。
贾谊是荀子学派的嫡系,他是一位合理主义者,对于鬼神妖异是取着否认的态度的。他对着文帝直率地表示了他的这种意见。
‐‐&ldo;彗星是不足怕的,&rdo;他说,&ldo;替星这种东西只是稀罕的自然现象,怪异诚然是可以怪异,但用不着害怕,因为它于人事的休咎并没有关系。没有知识的人因怪而生畏,狡黠的人便乘着这种机会图谋不轨;这样一来,便象两者之间果然是有密切的关系,愚民们便会响应起来,于是乎也就可以酿出大乱。执政的人在这时候是应该加以善导的。开发民智自然是根本的办法,但这种办法不能应急。有应急的办法是利用民众的常识来加以新的解释。譬如彗星象扫帚,就说这是除旧布新的意思,是天老爷提起了扫帚来扫除天下的弊端,扫除国家的外患。这样一来,一般没有知识的人便可以得到安心,狡黠者也就无机可乘了。&rdo;
他这番意思,不用说是荀子的《天论》的祖述,但在文帝是闻所未闻。文帝真是高兴得什么似的,他于得到安心之后,便于彗星之外更探问了好些天文上的事情,一谈便谈到了夜半。
兴奋着的贾谊早是忘记了自己的病体的,他只觉得自己的精神不知怎地分外地振作。文帝听得也真是专心,在贾谊说话的时候,把自己的坐席向前移动了好几次,几乎和贾谊接起了膝来。
但是,胖子丞相的张苍却有点不大安稳了。张苍是习天文律历的人,他在旁边听着贾谊的&ldo;除旧布新&rdo;的话,觉得就象是在暗射自己,又看到文帝的那样地倾心,隐隐感觉着自己的位置和权威有点动摇,但他一点也不露声色。
室中的铜壶漏滴了三下。张苍这时候才很稳静地说:&ldo;贾先生的除旧布新的话是极应该采纳的,明天便好下出诏书布告天下。但今晚已经夜深了,贾先生身体不甚健康,皇上也不好过劳,我看今晚的谈话可以告一终结了。&rdo;
文帝听了张苍这话才觉察到了贾谊的病体上来,他看他瘦削而苍白得和蜡人相仿佛,但两颊泛着红潮,两眼放着极有深度的黑光。
‐‐&ldo;是的,&rdo;他应着张苍的话说,&ldo;贾生,你的身体大不如前了。今晚你请休息,明晚我们再谈。&rdo;
贾谊便先退下去了。之后,文帝又对着张苍吐露了一下自己的对于贾谊的倾心。
‐‐&ldo;贾生毕竟是一位天才,&rdo;他说,&ldo;很久不见他,以为我自己的识见是超过了他的,但今晚听起他的话来,当今的人实在是没有一个能够赶得上他的。&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