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晏只看着没做声,突狼骑的人不免凑过来打趣他:“你这是惹姑娘生气啦?苏玛脾气是坏,跟男孩儿似的,难哄!不然咱们先走,你去把她哄好了再跟上嘛!”宋明晏想解释,又觉得这解释无关痛痒,干脆道:“我跟她……也没必要哄。”,说罢他一夹马腹,到前面开路去了。大伙还以为他是害羞了,不由纷纷大笑,倒是哲勒扫了一眼乌璃家青灰色的营帐,又看了眼前方的青年,嘴唇微动了动。灰烟步伐轻快,宋明晏拉下了队伍一段距离,直到他看见距离他二十步远有一团烈火般的艳红,他这才停下了马。是若娜。“阏氏不去收拾帐子吗?”“我先来送送你们。”若娜仰头笑道。哲勒早已告知不会带她一同去末羯,少女狡黠如狐,自然不会不知道缘由。“那么阏氏这回还有什么要我帮忙捎带的吗?”若娜眯起眼,夏日的骄阳更盛春时,她就算眯着眼,也难以看清宋明晏的逆光的面目:“不用啦,上回的茉莉膏我还没用完呢。”宋明晏握着缰绳,“好吧,那夏场再见。”“夏场再见。”少女朝宋明晏一龇牙,“但愿夏场再见。”说完她裙摆旋转,消失在了重重营帐间。45因为要转场的关系,宋明璃的东西早已打包收拾好,堆垒在了大车上,咏絮进来整理最后一箱衣物,却发现宋明璃一直坐在马凳上发怔。“一会帐子要拆了,日头有些烈了,公主要不先去车上坐着?”咏絮抱着一盒首饰过来问道,她见到宋明璃手中摊开的书卷,不由一愣:“公主怎么把这个给找出来了?”图戎阏氏手里是一册东州诗集,并非穆泰里所珍藏的那些古卷,而是宋明璃从皇宫带出的唯一书本。这诗集七年前在帝都泰燕一册难求,正是誉满天下的才子卢允央所著。“昨天夜里,晏儿来看过我一回。”宋明璃视线落在纸面字迹上,又像什么都没看,“我劝他随我一起回东州,他不肯。”咏絮诧异:“公子他……”宋明璃忽然扭头望向咏絮,“那你呢?我想要你随我回去,你肯不肯?”咏絮一时语塞,她犹豫半天,才咬唇道:“若公主要奴婢一块回去,奴婢自然……自然……”她说不下去,脸忽然泛起了绯红。“你是不愿意的了,”宋明璃了然地叹息一声,“我晓得的,那个蛮族少年常来找你,你喜欢他。”“我……公主……”咏絮愈发窘迫,连握着装饰盒的手指尖都在发烫。“你是有喜欢的人,所以不肯回去,晏儿又是为什么不肯呢?”宋明璃喃喃道,“难道他也有喜欢的人在这里么?咏絮,你可晓得?”咏絮摇头。宋明璃的指尖轻轻抚过脆弱轻薄的纸页,口气微微失落,“晏儿真的长大了呀,他的好多事我都不知道了,也不告诉我了。他小时候什么都跟我说的,什么偷偷带了只蛐蛐去书房被太傅发现了,什么多吃了一份甜食让母妃生了气,就连被明喻欺负得哭了鼻子也是头一个来找我的……说起来,晏儿从出宫后就再没有在我跟前哭过了。”掌中藏蓝封面的书册就是宋明璃不知愁的宫廷岁月,是没有黄沙没有刀戟的美好年华,丝竹与声乐仿佛没有尽头,宋明璃总恍惚以为还能看到自家幼弟小脸委屈地趴在自己膝头,可昨日与她相对灯火的宋明晏,早有了青年人该有的修长与雅致。“晏儿昨天忽然提起了允央,所以我才想起来这诗集。”宋明璃自嘲一笑,“刚离开泰燕时日日对着这本书落泪,今早要找时居然翻箱倒柜不知道放在了哪里。”咏絮怕宋明璃心绪太过伤感身体受不住,连忙岔开笑问道,“公子问少司徒什么了?”“晏儿问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允央的。”宋明璃浅浅抿着嘴,“所以我才觉得,晏儿可能是有喜欢的人了。”宋明璃与卢允央的婚约早在宋明璃未满十岁时就已定下,彼时卢允央已经是觚北人人称道的少年神童,能做千言长赋。宋明璃早知其人却从未见过,二人:“他胆子很大,居然直接写了我的名讳,我本想生气,结果后来又不生气了。”“为什么?”咏絮好奇。“卢允央的字是公认的龙章秀骨,风流飘逸,偏偏在写我名字时笔墨滞涩,笔画勾连,像是犹豫了好久,下笔依旧是颤颤巍巍的。他这个人,明明有胆子写我名字,却又写成这个样子,还说是大才子呢。”宋明璃噗嗤一声笑了,她笑着,眼角渐渐漾起一抹微红,“从那一刻,允央不再是那个众人口中相传的缥缈而高大的形象,而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候,我便动了心。”室内静了一阵,宋明璃逐渐从回忆的漩涡里挣脱出来,她合上诗集轻叹道,“只不过晏儿为何会问我这个呢,他问完什么都没说便走了,我也没法追问他。”咏絮正要开口,从帐外传来侍者的声音,是来催咏絮收拾东西的。宋明璃站了起来,她将诗集递给了咏絮,“收起来吧。”咏絮将诗集放在了妆饰盒上:“公主……?”“外面不是在催着出发么?这些天我身体好多了,我来帮你。”宋明璃朝咏絮笑笑,她将拢至指节的长袖卷至肘上,露出腕上一串五色珠链,是去年穆泰里赠予她的冬节礼物。46六月初九,秋叶滩的牧民已在原地驻扎了两日,这里土质干燥,不适合放牧,众人都不解为何穆玛喇会勒令不再继续前行,性子急的早按耐不住要去豺狗营里要个说法,夏场正是羊群长膘的时候,每饿上一天牧民的心里都在滴血。“看清楚了?”“是,在夏场不远的蓐收山,我们的人看见了末羯驻扎的鹰旗。”“还真叫阿明说中了……”穆玛喇低声骂了句脏话,他刚擦了把脑门上的汗,又有人进来通报:“兀尔胡那家伙又吵着要见您。”“见我有什么用?”穆玛喇没好气地说,“我就该拎着他的脖子把他丢去蓐收山看一眼,让他知道为什么不继续往前走!”他抱怨着,想出门最后警示对方一句,结果帘子还没掀开,就听见帐外迸发出凄厉的哭声,他循声过去,发现是一名女人抱着一匹枣红马在恸哭不止。“这是怎么回事?”“那是夏帕雷的阿妈,夏帕雷三日前跑了出去,现在只有他们家的红光老马识途,跑了回来。”一位牧民朝穆玛喇解释,“夏帕雷只怕是被狼给叼去了,他们家就这一个独苗,好不容易养到了十七八岁,还说等到了夏场就入豺狗营,再说上一门老婆,现在……啧啧啧,可怜呐……”不远处的女人死命抱住枣红马的脖子,肥胖的身躯被烈日蒸出了一层层汗水,很快又蒸发在了空气中,哭声比不远处林子里的夏蝉还要尖锐,穆玛喇被这景象躁得头发昏,他掏出腰间的酒壶狠灌了一口,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要是被狼叼去倒好了……”酒壶很快见了底,青年抹了把嘴叫道:“斥候呢!再去看看前面那群畜生有动静了没?”他指指被武士挡在十步之远的不敢再做声的兀尔胡,威胁了一句,“干脆把你也带过去瞧瞧!”再过一日,王帐就会移动至此地与秋叶滩牧民汇合,吾祖保佑,前头的夏场今年,明年,以后都还能是图戎的。穆玛喇在心里拼命祈祷。出图戎向东直行,就是末羯境内。先行的图戎使者早已通报了哲勒会到达的日子,六月初十的清晨,墨桑对他的客人张开了双手:“欢迎你,我的兄弟。”哲勒下了马,沉默地上前,与墨桑礼节性的拥抱了一下。那一瞬间,他和对方都听见了彼此压抑而鼓噪的心跳。哲勒后退两步,命人贺礼抬至墨桑跟前,与墨桑当初赠与的相同,这次哲勒同样没有赠与墨桑任何的活物,末羯汗王不以为意,径直让人收入了仓库:“你的时间不早不晚,卡的很好。”“因为你约定的是六月初十。”“没错。”墨桑笑了,他扫了一眼正在被抬去库房的礼箱,“有句东州话怎么说的来着,投之桃,报以……”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从一旁的宋明晏身上划过,“我东州文化学的不好,记不清了。总之,你很会送东西。”“但愿你会满意。”“你肯来我就很满意了,兄弟。”墨桑用力握住哲勒的手,笑容诚恳,“宴会傍晚开始,在这之前,你尽可以把我的家当成你的家一样,因为你既是客人,也是家人。”末羯的王畿布置与图戎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今日是墨桑儿子的周岁,金帐附近早早的做起了宴会准备,若不是哲勒心有戒备,看着眼前的忙碌景象,几乎都要以为末羯是真的对他热情好客,一派和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