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办点事,”宋明晏答道。“你要去办什么事?我跟你一起去。”苏玛不假思索。“不用了,我一人足够。”宋明晏劝阻道,“你身手好,路上多警醒,和戈别他们一起好好照顾大家,尤其是小穆里。”“但是我……”苏玛还想说什么,宋明晏叹了一声,语气愈发温柔:“听话。”这哄孩子的口气非但没有安抚苏玛,少女倒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般猛地打了个激灵,一双杏眼瞪起望着宋明晏。她怔了片刻之后突然就改了口:“……好,那你注意安全。”宋明晏原以为自己还要再劝,不知苏玛怎么转得这么快,他也不去多想,翻身上了马嘱咐道,“你们也一样,多加小心。”说罢头也不回地冲出马栅,离开了辛羌的领地。“哎哟哟,跟情郎话别不够,这是还要做望夫石呢!”有人笑苏玛。苏玛自己却没有笑。她此时忽然意识到,宋明晏再如何的性格和软,平易近人,他对她笑过多少次说过多少回话,自己同他跑过多少次马又或是一起吃过多少回饭,实际上她仍然对他一点都不了解,甚至几近陌生人。宋明晏从未跟她说起过他的曾经,家世,遭遇,往往是苏玛眉飞色舞说自己的事,宋明晏只是安静倾听,温和的笑。她错把那笑容当成好感,如今细想去,宋明晏对她的笑,对夏里的笑,对图戎部中任何一个人的笑,其实皆无二致。少女默默抚上自己的额头,前额的刘海因方才的追逐被汗水凝成一缕缕地搭在肌肤,像极了前日夜里落在她发间同样潮湿而阴冷的鲜血。宋明晏策马并非继续往北,而是转道向东而去,一路人迹罕绝,更不见末羯的追兵。骑行四个时辰之后,他便看到了先前约好的三道浓烟自一个土山包处直直飘着。宋明晏打了个哨音,那边立马熄了烟,回了呼哨,随即一人一骑从土包后跃出,与宋明晏汇合。“你之前雇了只‘鹦鹉’传信给我,我还不信,哪怕到现在,我也不信。”是帕德。“你要不信就不会叫人来了。”宋明晏勒马。“那鹦鹉是个结巴,话压根没说清楚,老子也懒得再听就把他赶走了,还不如直接问你。”帕德比四年前老了点,一头乱发依旧精神。宋明晏开门见山:“哲勒只怕有危险。”“怎么?你们跟末羯要开战了?”帕德戏谑地笑,“哲勒那个绵瓜脑子想明白了?”“不是,我觉得……”宋明晏咬了咬牙,“哲容有反心。”他将自己在侯辽的事同帕德说了个大概,没提祝家打的算盘,只说是哲容的调虎离山,“……我原本听你说他们找你谈过生意,以为是冲着我来的,但之后越想越不对劲,哲勒的那副芙蓉金鞍具我没细看,但芙蓉金本就产自宛安山,祝家本家也在那里,是我的疏忽没有多想……我临行前哲勒告诉我要去边防马场看马,算算这两日他应该就回到王部了,他若真有危险,我一个人去也没用,不过白搭上性命,所以才来叫你带点兄弟。”帕德吐出一直叼在嘴里的草杆,“我说,你会不会是瞎操心了?你们东州人就是心思细,想的多,像个娘们。哲勒他老子活得还好好的呢,听说去年还能独自制服一头野牛,我真跟你去了,他那位暴脾气的阿爹,尊贵的图戎汗王往那大马金刀地一站,下令要了我脑袋怎么办?”“我赔你一个脑袋。”宋明晏不假思索。帕德张嘴,却没了话说,最后半天蹦出一句,“我要是哲勒,用一口血换来你这么个金帐武士,肯定天天做梦都要乐醒。”宋明晏模糊地笑了一下:“按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让我重温一回五年前……”“你说什么?”“没什么。”宋明晏摇摇头,“叫上弟兄准备出发吧,我们最晚得在三日内赶到王帐。”24宋明璃坐在火堆旁,手边摊着一卷翻了一半的诗集。已至春日,多数毡帐中都已经撤了炭盆了,但这位东州来的年轻阏氏体怯畏寒,至今身上还套了一件狐领裘衣。她心神不定,总时不时看向毡帐门口,贝齿已将下唇咬出了一道白白的印子。穆泰里进帐时正好撞上了宋明璃的目光。“刚刚和摩雷他们谈了谈北扩的事,所以来的晚了,”穆泰里并不怕冷,但他也走到了篝火边挨着宋明璃坐下,“你很少主动找我,阏氏。”宋明璃看他:“很少就不能找了么?”“当然可以。”穆泰里笑了。四年来如哲勒所说,穆泰里对这位阿容莲阏氏确实足够礼遇,他只有这一位正帐阏氏,更无旁立侧阏氏——但这份礼遇不似尊敬,更像是做给远在东方的宋泽仪看的样子。宋明璃心知肚明这点,愈发自恃矜贵,对穆泰里十分冷淡,说是夫与妻,或是汗王与阏氏,倒更不如说是穆泰里养了一只袅弱的金丝雀。两人都不再说话,宋明璃看穆泰里拿过火钳拨拉着火盆里的碳块,火星在翻滚的银碳中迸出,快要飘到宋明璃裙边时便缓缓熄灭,落成了一个几乎不可见的脏污黑点。最终是宋明璃先打开了话题。“我前些天让侍女从旧年箱子里找出了不少东州书本,是你的?”阿容莲阏氏四年来始终坚持说东州话,图戎族中长老对此颇有微词,说如今连“彩礼们”都会讲北漠语,一个汗王的正帐阏氏却还把自己当玄朝公主,实在没有的道理。穆泰里对此却不以为意,反倒叫人将意见给压了下去。反正他听得懂,也会说,这点纵容算不得什么。“不,是一位故人的。”穆泰里否认了,“或许你认识。”“是谁?”“你父亲的姨母。”宋明璃摇头,“华莹长公主远嫁时,我尚未出世,只在宫人口中听过她。”或许是宋明璃今日口气难得平静,连带着穆泰里眼角的纹路也柔和下来,“她嫁过来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她很好?”穆泰里的拇指抚过自己唇边的胡茬:“……她曾经是我想当汗王的原因。”她和宋明璃是不一样的,宋明璃是迷离柔婉的初生新月,她则是自东方而来的破晓朝阳。她带来了东州的诗集与医书,写一手漂亮的妆盈体,在少年穆泰里从马上跌落时会弯腰为他扎紧绷带,微笑嘱咐他当心点。“后来她怀了我父汗的孩子。”穆泰里眯起眼睛,“我腰上的世子金带便转移过去,捆在了那个婴儿的襁褓上。”宋明璃默默听着,将手缩回裘衣的袖口之中,只露出一抹粉红的指尖。“我那时候年轻,自然什么都想要,汗王位置也想要,她也想要。”穆泰里继续回忆着,“她儿子七岁时,随我去山上摘沙棘果,一个失足跌了下去。”“你撒谎。”宋明璃低声道。穆泰里笑了:“没错,我对她撒了谎。她听到她儿子死讯时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我请了出去。她一夜老了十岁,从那以后成日哭泣,眼睛也近半瞎。又过了两年,我的父亲得了惊风,在十月转场的时候死在了马上。”“然后你续娶了她?”“没有。”穆泰里摇摇头,“她自杀了。她什么都知道。”宋明璃毫不客气地冷笑出声,仿佛想以此故意激怒穆泰里似的。穆泰里没有在意自己阏氏的小小挑衅,只是望着她微微出神。宋明璃一怔,立即垂头避开男人的目光,她的视线落在脚边那本诗集上,再向旁移,便能看到地上有一壶上个月蓬莱客带来的桃花酒,封口开启多时,仍旧余味不散,从瓶口散发若有似无的幽冽清香。她犹豫彷徨,几乎就要出言请穆泰里喝下,此时半开的帐门蓦地吹进一股东风,炭盆中突然噼啵一声轻响,仿佛棒喝一般惊醒了宋明璃。宋明璃定定神,攥住裙上花纹:“我还听说,你亲手杀了你的阏氏。”“在你之前,我有过两个阏氏,哲容的母亲是难产死的,哲勒和夏里的母亲则是末羯的公主,”穆泰里伸出手去,挪开宋明璃的指头,将她的裙子仔细抚平,“夏里其实不是我的孩子,他满月时我知道的。”宋明璃猛地抬头,一脸震惊。穆泰里难得看到宋明璃有这样失态的表情,不由笑了。“你觉得她是你的耻辱?”宋明璃再出声时带了颤音,“所以杀了她?”“白捡一头羊崽,为什么不要呢?”穆泰里却否认道,“只是她想杀我,这就不应该了。”少女几乎是下意识地咬住嘴唇,这事实和若娜告诉自己的完全不同,她一时竟不知该做何反应好。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发抖,不要去看身旁的那瓶桃花酒,但后背已经不自觉浮起了一层薄汗。她发现想要杀一个人比她预想的要艰难无数倍,尤其是杀死面前这个男人,不是因为杀人的手段,而是这份相应勇气,并不是她所能承受的。一个可以谋杀自己所爱女人之子的男人,一个可以亲手杀死自己妻子的男人,她真的能杀死他么?想到这里,宋明璃如鬼附身般往后惊恐退去,袍袖划过书页,撞倒了那用白瓷瓶装着的桃花酒,液体自瓶口倾出,淅淅沥沥打湿了褐色的地毯,三两点沾在了薄薄的鹿纹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