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极度虚弱神志不清的谢南归正稳稳地站在图弥婉身后,他的脸庞依然蒙着青黑的阴影,那双狭长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他盯着图弥婉,缓缓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图弥婉指尖一弹,一道劲风划过谢南归的颈侧,他身形不动,乌黑的发扬起,露出其下掩盖的伤口来,那正是图弥婉先前杀巨熊时误伤的,伤口并不大,按修士的自愈能力来说它本该早就好了。可眼下,伤口处翻出苍白发青的肉,不见半点愈合的迹象,更不见一丝血迹。那……根本不像是活物身上该有的痕迹。
“虽然你很快就遮住了它,但是那一瞬间足够我发现诡异之处了——它没有血。”
谢南归神色平静,嘴角甚至挂上了笑:“你就是因为发现这个破绽而想杀了我?”
大火像它起时一般突兀地熄灭,图弥婉落了地,甚至还有些踉跄,气势却不坠分毫,她冷冷反问:“非是我要杀你,难道不是因为你担心我发现了你的秘密,故而想杀我灭口么?”事实上,这个伤口仅仅是加重了她的戒心,她从来没有相信过他,而他诡异的伤口,过慢的语速,僵硬的笑容,乃至冰冷的手腕,只不过是让她愈发警觉罢了。
让她的警觉达到顶峰的,却是那个被他说是隐匿阵法的阵。她虽然没有着意修习道纹,但是有一个能把作为中高级阵法的传送阵拆来拆去玩儿的师兄,耳濡目染之下她对所有基础阵法都有所涉猎,隐匿阵法根本不能瞒过她的眼睛。但她还是进来,一是因为阵法里不含杀意死气,二来也是看看那个厉害的阵法到底藏了什么东西。如今看来,这谢南归的秘密或许比这阵法的更危险。
谢南归的笑容扩大,那张昳丽的脸庞因苍白而显得愈发脆弱而动人,他感叹道:“像你这般大的人类小姑娘,本该很好骗的。”
“没有上当真是抱歉。”图弥婉一脸遗憾。
“我还有什么破绽吗?”谢南归不死心问道。
“你的语速太慢了。”图弥婉一边暗暗积累灵气,一边淡淡答道:“我猜你是无法流利地发声?”
“这倒不是。”谢南归抱怨道,“这具身体虽然好看,但修为太差,灵气散逸得厉害,操控起来总是不那么便利的。”
他很快又高兴起来:“你的修为也很差,想来尸体很快也会灵气散尽化为尘埃,不过我不嫌弃它,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有出息的小姑娘了。”
图弥婉心中发冷,虽然她有意拖延时间,但是对方的配合反而让她愈觉不详,他已经无形中展示出他的自信,自信到确信哪怕放任她恢复,她也奈何不了他。这并不意味她会绝望,她干脆地放弃用剑的想法,一面在脑海里飞速查阅各种道纹,一面问道:“你到底是什么?”
“你们人类的典籍中称呼吾等为欺妄鬼。”谢南归的眼里一片了然,他饶有兴致地放任了图弥婉的垂死挣扎,像是捉弄爪下老鼠一般的猫一般漫不经心:“鬼族都是一样的,也不知道你们人类为什么非要分出个‘欺妄’一族来。”
“鬼族么……”图弥婉的脑海里掠过鬼族的资料。说起来,鬼族也算是早早就消失在修真界的种族了,传说他们乃是由执念深重不入轮回的灵魂所化,壮大以众多修士身殁之前的种种怨愤不甘,最终侵占亡者身躯徘徊人世,性格多诡谲阴毒,常仿冒亡人毁其生前眷顾之物。毁灭在鬼族手下的家庭宗门数不胜数,鬼族犯了众怒,故而被众修士联手驱赶至南域,封印于不死火山之下,借火之阳刚灭其阴煞。南域诸宗镇守不死火山防的不仅是天灾,更担负有防备鬼族的重任。鬼族早在太古之末便销声匿迹,没想到竟然会在这时现世。图弥婉心下骇然,面上却不动声色:“你说所有鬼族都一样,那你们都能……附身吗?”
“当然不是,这也要看……”他思索片刻,斟酌着措辞道:“按你们人类的说法似乎是体质?”
“你将我诱入此间,是不是打着有神明遗迹遮掩,长辈无法查出凶手的主意?”图弥婉问道,“你早就知道这里是神明遗迹对么。”
“聪明孩子。”谢南归勾出一抹鼓励的笑,“不过你有一点说错了。我之所以带你来这里最重要的是我们答应要帮妖族探探此地,奈何此处不但防妖兽,也不容无生命的种族进入呢。不过有你拉着我,此方阵法就默认我是你手持的物品,自然不会拦我。”
“好了,小姑娘,我们别再玩这个你我心知肚明的把戏了。”谢南归直起身,美到虚假的脸衬着那淡淡的青,顿时邪佞而森冷,随着他抬剑的动作,无形劲气透体而出,那是……金丹期!
图弥婉的神经空前紧绷起来,只一个品级的差别,却是天差地远,更别提他们间鸿沟一般的经验差距。然而越是紧张,她的脑子却无端越发清明。太古修士选择用不死火山镇压鬼族,说明这个种族对火天生就存在弱势,虽然不明白它们是怎么挣脱的封印,但种族的天生缺陷可不是那么容易弥补的。图弥婉眼神一厉,虽然眼下灵力还不够,但她已经等不起了。
念头虽然繁杂,却也不过一个转念的时间罢了。她左手劲力一吐,穹烬笔刹那间出现在手上,不去管四散的发,她毫无滞涩地提笔于虚空中描画,一笔一笔,无形的波纹悄然荡开,世界拂去所有虚浮的表象,仿佛所有法则汇聚成一张琴,她以笔尖轻点琴弦,琴弦震颤间,所有的时间空间骤然扭曲,整个世界似都在附和着她想要弹奏的那只曲。
像是什么东西在冥冥中苏醒,图弥婉的笔越划越快,残影之下,一道玄奥符文像是拂去积灰一般显露真容,图弥婉的灵力迫不及待地涌向笔端,为之镀上一层明灭不定的光芒,丹田空了,便用经脉里的,经脉空了,就用肉身里的,随着灵力的一分分榨出,经脉骨髓传递着刀刮火燎一般的剧痛,她脸色惨白汗湿重衣,执笔的手却没有半点颤抖。
这不是她现在能驾驭得了的道纹,但图弥婉心中不存任何迟疑,不知何处而生的自信稳稳地支撑着她,不去看迎面袭来的杀气,不去畏惧割破脸颊的剑刃,她无比专注地写着。
三笔……
两笔……
一笔……
轰!无声惊雷在虚空中轰然炸响,笔下符文瞬间绽放出无法用言语描绘的炫目光泽,它于虚空中缓慢旋转,轻易牵动所有最本源的法则。
就在图弥婉的目光所及处,大地、天空、灵气,乃至汹涌而来的剑气,俱都无比突兀地燃起熊熊大火,眨眼间,她眼中的世界化作火海。
这火是如此霸烈,无论有形还是无形的东西都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图弥婉脱力地倒在地上,亲眼看着谢南归的剑、黑衣、甚至他这个人都毫无抵挡之力地烧了起来,她忍不住露出了笑。这就是道纹,它阐述的就是规则,规则要求烧,那么什么东西都要燃烧起来。没有原因,无需前提,它要烧,那么世间就是火海。
谢南归面孔扭曲,非是疼痛而是惊愕:“区区筑基,你竟然能操控规则?!”
图弥婉勉强抬手拭去因透支而不断从五官里溢出的血,分明狼狈至极,却骄傲依旧:“你输了。”
血衣、赤血、漫天的大火,谢南归的脑海里不可避免地浮现出种族记忆里最深刻的内容,那是将死的神明,但也正是她一手将整个鬼族送入无尽煎熬之中:“你是道纹师?!你居然修纹道?!”
图弥婉看着谢南归在永远也熄不了的火里挣扎,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她虽然庆幸,却也不免奇怪,据她所知,向高位修士使用道纹,对方天生会豁免一部分法则的威力,这是等级的压制,无可避免。也就是说她的道纹只可以让谢南归重伤,远到不了能一举灭杀的地步。可眼下的情状却是道纹百分之两百地发挥了作用,谢南归必死无疑。
那么是不是说明,鬼族不受法则庇护,天道也想灭杀他们呢?图弥婉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鬼族最大的弱点。
燃烧道纹的等级毕竟太高,随着时间的流逝,道纹的力量很快减弱,地面天空的火毫无征兆地熄灭,唯有顶着谢南归皮的鬼族在燃烧的法则中垂死挣扎着,他自然不是坐以待毙的鬼,转眼就想出了脱身之法,他的神色突然一变,一道黑气自他头顶脱出,隐隐在空中呈现一抹扭曲的黑烟,饶是这般,火焰毫不犹豫地追上了它,于虚空中映出一道人形火焰,它扭动着,痛斥着,惶恐着,诅咒着,终于在无穷火焰中化作无形。
图弥婉闭目感应,确定了那个鬼族真的陨落后,才有心看看这个被占了尸身的男子。在灵气散逸的情况下犹有金丹期的实力,他生前至少也是金丹圆满乃至元婴期的修士,其资质定然足够过人。因为道纹对鬼族的针对,鬼影离去之时,他身上的火焰便熄了,连身上的黑袍都没有遭受多大的破损,更别提那张美丽的脸了。他安静地躺在地上,脸上是一片空白的安宁,眉眼精致却不显女气,姿容盛极形貌昳丽,不难想象他生前是怎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修士。
她撑起身体走近他,试图自他尸身上找出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未料得她只一动,衣袍带出的微风悠悠拂过他,那个男人便无声飞散,她只来得及看到那张对于男人来说过于俊美的脸就在一刹那,崩塌。所有让人惊艳的容华梦境一样溃散,原地余留一件黑袍,一抔埃土。
无论修士生前是何等品貌,他尸身中的灵气散尽后,都不过化作一模一样的灰烬。
图弥婉无端生出几分惆怅来,她叹了一声,蹲下|身收拾完谢南归的遗物,便原地坐下疗伤。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脑海中会突然掠过噩梦一般的师兄的死状,但是考虑到道纹师非同一般的敏锐性,图弥婉一边咽下一枚温脉丹,一面决定回城后定要发信好好提醒师兄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