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手,手指上的戒指似乎失去了光彩。一枚送不出去的戒指……无用的东西。阿尔弗雷德浅眠片刻,醒来时看了下时间,大约只睡了二十分钟。他抱着书又胡思乱想了一阵,报纸头版的君特苍白憔悴,穿着摘去领章和肩章的军服。失去了“元帅”的光环,军服也带上了黯然的痕迹。他叫秘书送一杯茶来,然后要她坐在打字机旁,由他口述,写了一份申请休假的报告。第二天,从清早起就下起了绵绵春雨。雨幕一望无际,阿尔弗雷德摇下车窗,让湿润的风和雨丝扑入狭小的车厢。他喜欢泥土湿润的气味,苔藓在石头和树干上延伸,蜗牛探出触角。少年时他常常冒雨观察雨中的一切,故意藏起仆人的伞,看他们惊慌失措地跑过庭园。君特的房间没有开灯,昏暗中,他立在窗前,专心致志地眺望着深灰色的远方。“早上好。”阿尔弗雷德打破了宁静,“你看到我进来了吧?”君特转过身,“阿尔菲?”“我说过……我会再来的。”阿尔弗雷德要护士打开灯,白炽灯管嗡嗡震动,“我请了几天假。我不想批阅无聊的文件了,更讨厌开会。一开会就是几个钟头,官僚的争辩让我反胃。”他轻车熟路地拉开椅子坐下,“我陪你打牌,你想打几局都可以。”空气中残存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君特靠着窗台,像是没睡醒。“你能走过来吗?”阿尔弗雷德起身,上前拉住他的手。君特戴着马克西米安的手表,“你的拐杖呢?”“我可以走得慢一点。”君特说。阿尔弗雷德无视了对方的挣扎,一手环抱住君特的肩膀,半搂半抱地将他“挟持”到桌前。桌上摆着一只竹篮,里头是毛线球和几条歪歪扭扭的毛线织品。“我失败了。”君特拿出一条,“最简单的花边我也做不好。”“编织本来就不简单。”“你学过编织?”“我会给我的妹妹编辫子。她小时候偶尔发脾气,不让保姆碰她的头发。我母亲是绝不会给孩子梳头发的,于是我就接手这项麻烦的工作,一边给她编头发,一边哄她。现在想想,她大概是想获得关注……我母亲同她的每一任伴侣都吵得不可开交。”两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护士送来茶和甜点,但没人动那碟烤得很脆的甜饼干。雨声忽大忽小,阿尔弗雷德说,“你想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么?”他把车开了很远,开到一个无人的草甸下。栅栏掉了漆,下雨天,牧羊人没有放出羊群。连绵起伏的小山丘铺满新绿的嫩草,铅块似的云朵在浅灰的天空急速移动,被风拉扯出不同的形状。到处挂着亮晶晶的水珠,雨下得更大了。“好不容易休假……”君特喃喃,“下雨天,如果可能的话,我选择睡觉。”“下雨天,我住的房间的外墙上会冒出许多蜗牛。”“能吃的蜗牛?”“我猜,不能吃。”君特无声地笑了,“休假就该去休息。”“我正在休息。”阿尔弗雷德说。他们一起欣赏如画的乡村雨景,谁也没出声破坏这份难得的静谧。过了许久,阿尔弗雷德才开口道,“你要喝茶吗?”“谢谢。”君特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萨克森人发明了保温杯,士兵用这种杯子盛装茶水和咖啡。在战争中,保温杯是不错的战利品。阿尔弗雷德喝下了剩余的茶水,然后尽可能语气和缓地发问:“为什么拒绝治疗?”“我们讨论过了。”“你怕打针?”“打针非常痛。”君特认真地说,“长长的针尖插进身体……极为恐怖,不是吗?”“斯托克医生说能治愈你。”“哈哈。”阿尔弗雷德对他无所谓的态度感到一丝恼火。冷静,他对自己说,“要是怕疼,我陪着你怎么样?你看着我的脸,我跟你聊天,你就不会注意到打针了。”“那是骗小孩子的办法。”“但是有效。”“对我是无效的。”君特摸了摸鬓角,“总之,我害怕打针。医院的护士手法很狂野——唔,狂野。见到她们举着针管对准我,我感觉就像面临枪决一样。”阿尔弗雷德被他的话逗笑了,“不错的笑话。”“你不必浪费休假的时间在我这里。”君特说,“去休息。”“你已经说过一遍了。”“只有一遍?”“也许好几遍?”“阿尔菲,阿尔菲呀。”又是一阵恼人的沉默。一只大鸟在雨中盘桓,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我有点生气。”“我知道你生气了。”君特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