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集子里收集了《青衣》,关于青衣,我想所有的中国人都知道,它是京戏里的一个行当。但是,一个汉语很好的西方朋友问,青衣可不可以翻译成黑色的衣裳?
青衣是多么迷人的女性,她怎么就变成了一件黑色的衣裳?可是你不能说这样的误解毫无意义,它是有价值的,它让我清晰地看到了经验的阻隔。在骨子里,人都是被阻隔的,都是自我的局限。我们不要说文化差异这样宏大的话题,随便举一个例子,你,和我,究竟能相知多少?我们面对这样一个庞大而又芜杂的世界,究竟又能知道多少?我不否认世界是一条河,然而,你也不能否认,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一口独立的井。井水不犯河水,这不是东方哲学,不是东方式的世故,而是生命的局限,是存在的无奈和活着的疼痛。认知可以是共享的,经验可以是贯通的,但认知更可能是阻隔的,经验也可能是错位的。这就是我们的处境,也许还是我们恒久的处境。
可是,正如我所喜爱的一位朋友在一本书里所说的那样:人的力量和光荣在于,他有好奇心,他能够意识到自身的限度,他乐于由世界的已知部分出发,去追究和探索广大的未知。
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没有什么。但是,我和这个世界有关系,这就是我活着的理由。这个理由是这样的简单,已经简单到最为充分、最为饱满的程度。
正因为阻隔,男人成了男人,女人成了女人,父母成了父母,儿女成了儿女。然而,谁都不会为此而绝望,相反,我们精力充沛地延续了生活:男人爱上了女人,女人爱上了男人,父母生下了儿女,儿女成长为父母。这不仅是一个世俗的场景,也是我们的力量,也是我们的荣光。
不要说世界正在融合,人与人正在理解,不要这么说。在我们的愿望枯萎之后,我们的世界依然是一个井水不犯河水的无聊画面。我们需要的珍惜的,其实是我们的愿望,一颗好奇的心,还有伴随着愿望与好奇所分泌出来的爱。青衣已经登场,你可以了解她,你也可以不了解她,但她绝对不是一件黑色的衣裳。
附:目录
自序·男人还剩下什么·生活在天上·白夜·款款而行·手指与枪·与阿来生活二十二天·元旦之夜·怀念妹妹小青·阿木的婚事·睁大眼睛睡觉·唱西皮二黄的一朵·蛐蛐蛐蛐·地球上的王家庄·严格地说,我是被我的妻子清除出家门的,我在我家的客厅里拥抱了一个女人,恰巧就让我的妻子撞上了。事情在一秒钟之内就闹大了。我们激战了数日,又冷战了数日。我觉得事情差不多了,便厚颜无耻地对我的妻子说:女儿才六岁半,我们还是往好处努力吧。我的妻子,女儿的母亲,市妇联最出色的宣传干事,很迷人地对我笑了笑,然后突然把笑收住,大声说:休想!
我只有离。应当说我和我妻子这些年过得还是不错的,每天一个太阳,每夜一个月亮,样样都没少。我们由介绍人介绍,相识、接吻、偷鸡摸狗、结婚,挺好的。还有一个六岁半的女儿,我再也料不到阿来会在这个时候出现。阿来是我的大一同学,一个脸红的次数多于微笑次数的内向女孩。我爱过她几天,为她写过一首诗,十四行。我用十四行汉字没头没脑地拍植物与花朵的马屁,植物与花朵没有任何反应,阿来那边当然也没有什么动静。十几年过去了,阿来变得落落大方,她用带有广东口音的普通话把十四行昏话全背出来了,她背一句我的心口就咯噔一次,一共咯噔了十四回。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咯噔到十四下的时候忘乎所以。我站了起来,一团复燃的火焰呼地一下就蹿上了半空。我走上去,拥抱了阿来,——你知道这件事发生在哪儿?在我家客厅。
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再交待一个细节。我的妻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刚刚蹿上半空的那团火焰呼地一下就灭了。客厅里一黑,我闭上眼。完了。
妻子把一幢楼都弄响了。我不想再狡辩什么。像我们这些犯过生活错误的人,再狡辩就不厚道了。我的妻子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口气和形体动作对我说:滚!给我滚!我对我妻子的意见实在不敢苟同,我说:我不想滚。妻子听了我的话便开始砸,客厅里到处都是瓷器、玻璃与石膏的碎片。这一来我的血就热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女同志能做到的事,我们男同志也一定能够做到。我也砸。砸完了我们就面对面大口地喘气。
妻子一定要离。她说她无法面对和忍受这样的男人,无法面对和忍受破坏了纯洁性的男人。我向我的妻子表示了不同看法。阿来为了表示歉意,南下之前特地找过我的妻子。阿来向我的妻子保证:我们绝对什么也没有干!妻子点点头,示意她过去,顺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
事态发展到嘴巴往往是个临界。嘴巴过后就会产生质变。我们的婚姻似箭在弦上,不离不行,我放弃了最后的努力,说,离吧。我现在就签字。
离婚真是太容易了,就像照完了镜子再背过身去。
有一点需要补充一下,关于我离婚的理由,亲属、朋友、邻居、同事分别用了不同的说法。通俗的说法是那小子有了相好的,时髦一点的也有,说我找了个情儿,还有一种比较古典的,他——也就是我——遇上了韵事,当然,说外遇、艳遇的也有。还是我的同事们说得科学些:老章出了性丑闻。我比较喜欢这个概括,它使我的客厅事件一下子与世界接轨了。
最不能让我接受的是我的邻居。他们说,老章和一个破鞋在家里搞,被他的老婆堵在了门口,一起被捉住了。性丑闻的传播一旦具备了中国特色,你差不多就死透了。
我签完字,找了几件换洗衣服,匆匆离开了家。我在下楼的过程中听见我前妻的尖锐叫喊: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我临时居住在办公室里。我知道这不是办法,然而,我总得有一个地方过渡一下。我们的主任专门找到我,对我表示了特别的关心,主任再三关照,让我当心身体,身边没有人照顾,各方面都要好自为之。主任的意思我懂,他怕我在办公室里乱搞,影响了年终的文明评比。我很郑重地向主任点点头,伸出双手,握了握,保证说,两个文明我会两手一起抓的。
住在办公室没有什么不好。惟一不适应的只是一些生理反应,我想刚离婚的男人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不适应,一到晚上体内会平白无故地蹿出一些火苗,蓝花花的,舌头一样这儿舔一下,那儿舔一下。我曾经打算亲手解决这些火苗,还是忍住了。我决定戒,就像戒烟那样,往死里忍。像我们这些犯过生活错误的人,对自己就不能心太软。就应该狠。但是我想女儿。从离婚的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了,把一切都忘掉,生活完全可能重新开始,重新来,我不允许与我的婚姻有关的一切内容走进我的回忆。我不许自己回忆,追忆似水年华是一种病,是病人所做的事,我不许自己生这种病。
我惊奇地发现,我的女儿,这个捣蛋的机灵鬼,她居然绕过了我的回忆撞到我的梦里来了。
那一天的下半夜我突然在睡梦中醒来了,醒来的时候我记得我正在做梦的,然而,由于醒得过快,我一点也记不得我梦见的是什么了,我起了床,在屋子里回忆,找。我一定梦见了什么很要紧的事,要不然怅然若失的感觉不可能这样持久与强烈。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喊我,是我的女儿,在喊我爸爸。那时正是下半夜,夜静得像我女儿的瞳孔。我知道我产生了幻听。我打开门,过廊里空无一人,全是水磨石地面的生硬反光。过廊长长的,像梦。我就在这个时候记起了刚才的梦,我梦见了我的女儿。离婚这么久了,我一直觉得体内有一样东西被摘去了,空着一大块。现在我终于发现,空下的那一块是我的女儿。这个发现让我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