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道理对足迹不出里门,识字也不多的继母,如何讲得明白?无可奈何,只好编一套说词。
&ldo;娘!&rdo;他说,&ldo;不是我不愿意做官。官场风波甚险,我又不会弄钱;接娘到仟上,没得享福,倒替我担惊受怕,儿子的心里怎能得安?倒不如在家粗茶淡饭,至少也让娘过几天清闲日子。倒不是好?&rdo;
&ldo;好倒是好!只是总说望子成龙,荣宗耀祖,你怕我替你担惊受怕,我就不跟你到任上去。&rdo;
&ldo;难道,&rdo;汤斌笑道:&ldo;娘在家就不会替我担心了?&rdo;
轩太夫人语塞,想了想说道:&ldo;官你还是要做的。你不做官,就少了一个好官,不可只为自己打算。既然你处处为我着想,将来等我跟了你爹走了,你可不要忘记我今天的话!&rdo;
这几句话,说得汤斌肃然动容,&ldo;不可只为自己打算&rdo;,这话是何等襟怀!他站起身来答道:&ldo;娘教训得是!等儿子自觉出去做官,凡是艰难险阻,都有把握应付了,儿子一定听娘的话,做个荣宗耀祖的好官。&rdo;
有了复出的打算,汤斌课子越勤;因为只有儿子有了自立的基础,他才可以脱然无累,一心奉职,&ldo;我不是望你们早贵;少年要吃苦,苦则志定,将来不会失足。&rdo;他总是这样对儿子说:&ldo;你们将来长成后,我未必还能教你们。所以我现在教你们的教法,跟别人不一样。&rdo;
平常人家教子弟,最重&ldo;开笔做文章&rdo;,这文章不是什么&ldo;班马文章&rdo;,是号为&ldo;代圣人立言&rdo;,而实际上&ldo;天地者宇宙之乾坤&rdo;之类的陈腔滥调八股文,学会了这样的文章,才可以进学、中举早早发达。
而汤斌不是,他课他的十四五岁的长子汤溥,十岁左右的次子汤浚,先读四书,以为立身之本,然后读《尚书》,让他们知道古代的典诰制度。读完这几部书,为学的基础,已经扎得很结实,然后才讲做文章,由他亲选的一百篇&ldo;起八代之衰&rdo;的韩愈的古文开始,再读《史记》、《汉书》,及于先秦诸子。到最后才学&ldo;举子业&rdo;,也就是八股文。
但是课子越严,汤斌越觉得在性理之学上的功夫还不够;因此在康熙五年,他父丧服满的四十岁那年,赁了一匹驴子,直上到河南药门山的夏峰,从孙奇逢受业。
孙奇逢字启泰,直隶容城人。生来有快气,而内心谨饬笃行,以圣贤自期。前明天启年间游京师,与&ldo;东林&rdo;君子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等定交;其时正是魏忠贤与熹宗的乳母&ldo;奉圣夫人&rdo;客氏,秽乱宫闱、无恶不作的时代,魏忠贤的爪牙,包括冯铨在内,被称为&ldo;阉党&rdo;,专与东林作对。由于天启四年,左副都御史杨涟,参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因而兴起大狱,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人惨死狱中,而阉党诬以受贿,向家属追赃,孙奇逢与鹿正、张、果中代为募捐赎罪;对东林死难者的家属多方调护,一时侠名震动河北,有&ldo;范阳三烈士&rdo;之称。
孙奇逢自明末至清初,曾被征召十一次之多,而他不愿做官,只愿做事,屡次号召地方有志之士,保卫桑梓。后来为避流寇,迁住易州五峰山,亲戚故旧门生,相从的有数百家之多;守望相助,力求自保,同时日日讲学,又不尚空谈,注重力行,因此到了清初,称为&ldo;北孙南黄&rdo;,与余姚黄宗羲,并为海内儒宗。又与关中的李二曲,合称&ldo;海内三大儒&rdo;。
孙奇逢的为学,本于陆九渊、王阳明,而兼采程朱,从慎独上着手,在体认天理上下功夫、穷则励行,出则经世,真正能做到坦诚悱恻,言行一致。这些理论与实际,一向为汤斌所钦佩,所以趁壮年之时,不肯废学,特地到药门山中去亲承教诲。
药门山在河南辉县西北‐‐这已是孙奇逢的三迁,由五峰山迁居新安县,由新安县迁居药门山,其时为顺治七年。两年以后,有个做工部郎中的马光裕,以药门山夏峰的一大片田园相赠,孙奇逢便辟了一座&ldo;兼山堂&rdo;作为讲学之所。以七十余的高龄,亲自率领子弟,躬耕其中;四方慕名来请益的,孙奇逢因材施教,同时分给困地,耕种为生,因此夏峰成了一片气象蓬勃的世外桃源。海内学者,为了尊敬其人,多称他为&ldo;夏峰先生&rdo;。
汤斌来受业的那年,夏峰先生已经八十三岁了,但精神矍铄,不异壮年。
到了夏峰,直登兼山堂上,道明来意,献上贽敬,是汤斌那位马氏夫人亲手所织的两匹细布,以及加工精制的两双布履、一顶暖帽;孙奇逢欣然接纳,却不肯受汤斌的大礼,他的理由是、一久慕汤斌是躬行苦学的有道君子,愿为切磋讲学的朋友,不敢当老师的称呼。
汤斌一片诚心,十分敬意,不由分说就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定下了师弟的名分。
孙奇逢确是看重汤斌,在松风白云之间,从容论道,隐隐然有传以衣钵的意思。但又劝他,说&ldo;内圣外王&rdo;,原无二致,只看各人的气质机遇而定;为学不宜独善其身,所以有适当的时机,还得出山;以圣贤的大道,见之于化民易俗的经世大用,更是弘道的要端。
&ldo;老师训诲得是!&rdo;汤斌答道,&ldo;家母也是如此教我。&rdo;
&ldo;这就是天理。令堂虽不曾读过多少书,只出于坦诚至性的话,自合乎天下之大道。因此,我常常劝人,要从日用伦常中去体认天理。&rdo;
讲到伦常,汤斌便觉心头自有一股无可言喻的温暖和欣慰。君臣、父子、夫妇、朋友,汤斌对这四伦,自觉一无所缺;各尽其分,雍雍和煦,真所谓&ldo;名教中自有乐地&rdo;;如今得投这么一位老师,补足了师生这一伦,使得五伦一无所憾,岂非幸事!
除了老师以外,汤斌亦颇得友朋之乐,觉得同门师兄弟,没有一个不是令人心折不已的。最投契的是魏一鳌,字莲陆,他是明朝的举人出身,做过山西忤州知州,颇有惠政;去官之日,也跟汤斌一样,一匹马一个书僮,萧然回乡。
他的家乡是河南新安,也就是孙奇逢从易州再迁之地。等老师迁到夏峰,他虽不能移家追随,但隔一年必到夏峰,每到必有几个月的勾留;在夏峰他构筑了一幢简陋的茅舍,取&ldo;程门立雪&rdo;之意,命名&ldo;雪亭&rdo;。汤斌就受邀住在雪亭。
魏一鳌是汤斌的&ldo;大师兄&rdo;,年龄比他大得多;但用功之勤,与正在壮年的汤斌,一式无二。他精于史学,孙奇逢说他&ldo;上下古今,视千秋如旦暮&rdo;,因为有这样超脱的心情,所以对眼前的一切,都能视为浮云;汤斌原来亦是有意于史学的,在他这位&ldo;大师兄&rdo;处,很得了些益处。
第二个是赵御众,字宽夫,他是孙奇逢的同乡;真隶滦州人,中过秀才,因为绝意仕进,所以就不再应考。他很早就是孙奇逢的学生;为学的功夫,讲究&ldo;事心如事天&rdo;,经常念着两句诗:&ldo;垂名千古易,无愧一心难&rdo;。为此每日惴惴然,唯恐此心坠落;自我检讨不止于&ldo;日三省吾身&rdo;,自觉做错了一件事时,往往千方百计去弥补。孙奇逢曾拿他与汤斌并称,说&ldo;汤孔伯之端亮,赵宽夫之善补过。求之古人,不可多得。&rdo;而汤、赵二人与魏一鳌亦被公认为孙奇逢的三大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