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屈辱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我,不能忘记。
不能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不能忘记南京残忍的屠杀,不能忘记我活下来的理由。
我在重庆度过了痛苦的三年,无数个日夜都在梦中哭醒。
我的家人,留在了一九三七年的那个寒冬。
永远,只能存在我的记忆里。
永远,不会再对我嘘寒问暖。
永远,不会再对我笑了。
这种痛楚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反而愈来愈深,入了每一寸骨髓,每每想起他们给予我的爱护,都会痛彻心扉。
我无法理解上天让我活下来的原因,当我从一片虚无中睁开双眼,看见了研叔的脸,这个一贯硬气,带着我闯过枪林弹雨,即使受伤,眼也不眨一下的男人竟然红了眼眶,连声说:“醒了就好,不然我没法和你姥爷交代了。”
我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无法遏制。
姥爷……
以您的秉性,就算南京城沦陷,也会奋起抵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可是为什么,一定要令我活着,去承受这段没有你们的岁月?
失去亲人,失去家园,失去了所有珍贵的东西,我还剩下什么?
我还是自己吗?
在去重庆的路上,我郁郁寡欢,整个人失去灵魂般一蹶不振,我以为会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再也无法振作起来,但是见到罗榆的那一瞬间,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无声凝噎。
罗榆消瘦了很多,原本圆润的下巴都尖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眼圈通红,将我紧紧拥在怀里:“堂姐,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他似乎在流泪,又似乎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情感,每一寸骨血与我连在一起,我清晰感受到他心脏传来的撕扯。
我的心脏,也痛了起来。
无法忍耐。
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只有我们两人的血脉紧紧相连,相依为命了。
从那以后,罗榆不再幼稚,行事作风开始真正的长大成熟,我看在眼里,却酸楚地想念起那个一言不合就与我争吵的表弟。
他才十六岁,却要承受这么多痛苦,去承担一个男人的责任,我并不想让他为我担心,便拜托研叔照顾他和露易丝,自己去了别处租房找工作,养活自己。
我离开以后,罗榆每个月都会给我寄来一封信,说些家长里短的事,寄的最后一封信是,露易丝回国了。
我听到消息,德国进攻布拉格,占领波西米亚、摩拉维亚,欧洲战场正式爆发,我那天下午坐在桌前,愣愣看向窗外的绿植,看了许久,却无法明白这一切。
罗榆从此以后不再寄信过来,我只听研叔那里听说他一切都好。
只是憔悴不堪。
好像命运早就注定,渺小的我们只能按照规定的路线一步步走到终点,期间体验悲欢离合,人生百态。
没有谁是不能离开谁的。
在人生的这条路上,或许有并肩同行的人,但总会相继离开,最后这条路剩下的,只有自己。
在离开林谅的第一年,我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就这样,看着窗外云舒云卷,天边的霞光将整个世界照映成金色,再然后,光线一丝丝暗了下去,月弯如钩,时钟上的指针慢慢走向七的位置,我放下水杯,简单收拾了一下,出门。
冯婶的女儿叫小荷,我刚搬到这里的时候,偶然一次遇见她坐在光线暗淡的楼梯上,埋头写着一首诗,便是我们缘分的开始,她虽然没有去学校,但在家里读书学习,文学天赋很高。
自从我们认识后,她常来我家串门,展示自己最近的文学作品,我觉得可以投稿登报,但她羞涩怕人,只能作罢,我们两在自己的小角落一起欣赏。
冯婶虽然对小荷的天赋心怀骄傲,却也满心担忧地对我说:“现在这个世道,什么真话都不敢说,上周就有人在静安寺路被特务谋杀了,听说是什么报社编辑……唉,真是太可怕了。”
我知道她说的事件,是《大美画报》创办人张似旭先生,因宣传抗日救亡,遭汪伪政府通缉,在七月二十三日那天被76号特务暗杀。
76号,又称“汪伪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网罗降日军统、中统人员,另收买流氓、地痞作为打手,拼凑起的一个汉奸特务组织。
我安慰她说:“小荷很乖巧,不会引人注目的,而且她一般不出门,不会遇见那些特务。”
“但愿吧……”冯婶转而问我,“最近上海是不容易找到工作,要不我帮你去问问,我住在这里挺久了,认识的熟人也多,说不准哪里就需要你帮忙。”
我笑道:“不用麻烦您了,我明天再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