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郭长义难受的,是上举胜子媳妇家。这个总是热气腾腾的女人在他和柳金香的事上看到哪些细节并不重要,这个总是热气腾腾的女人将她看到的细节在歇马山庄广播了多少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曾被他劈头盖脸地训斥过。那是今年四月,清明节的第二天,因为风大,给花生覆膜覆不住,女人们纷纷慌了起来,因为老婆有病没出民工的郭长义见女人慌在山上,覆完自家之后,一家一家帮忙。郭长义帮忙,女人们当然高兴,跟他有说有笑,话语和笑声满山野滚。或许因为举胜子媳妇等得太急了,急得对那样的话语和笑有些反感了,当最后一个帮到举胜子媳妇的时候,只听她说:长义哥,别嫌俺多嘴,你帮大伙干活是好事,弄出动静可不怎么好,咱山庄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随便就能编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9)
出瞎话。这样的话说一遍两遍都不要紧,她几乎是喋喋不休说个没完,好像郭长义就是那样的人。不知说到多少遍,一股火蹿到郭长义脑门,郭长义终于火了:弟妹,你把俺当什么人了,俺郭长义是那号人吗?火蹿到脑门,散发出来,就不是火,而是水,猛不防就浇灭了举胜子媳妇。那次之后,举胜子媳妇一见到郭长义就老远躲,像小鸡见了老鹰。直到那次跋山涉水到山上向他报告柳金香的死讯,才是几个月之后的第一次面对。那其实不是报告,是讥讽,是刺激,意思在说,你是哪号人?挑担走进举胜子媳妇院子的刹那,郭长义满耳都灌着这样一句话:你是哪号人!
细细体会,郭长义最难受的,还不是上举胜子媳妇家,而是刘大头家。举胜子媳妇不管说什么,家里没有外人,刘大头家坐了一屋子人。到了这个时候,见一个人和见十个人,实际上也没什么两样,一个村上,迟早总是要见的,郭长义最受不了的是刘大头在人群里那一脸得意的笑。
郭长义和刘大头,早先就不对头,他们的不对头,还是郭家和刘家的不对头。郭家和刘家,实质上没有什么矛盾,这是一种难以说清的东西,就像猫和狗的不对头,是气息的不对。在歇马山庄,刘家人确是像猫,每时每刻都在踅摸时机,一旦咬着绝不放过。刘大头不但一直死咬着村长这个职务不放,还托人把儿子安排到县税务局;他的弟弟不但死咬着水库巡逻员不放,还一有闲空,就和刘大头一样,抱着膀,在歇马山庄屯街上逛来逛去。如果说刘大头是只老猫,那么他的弟弟刘喜明就是一只小猫,他们山岗上一站,山庄的女人都是他们的猎物。而郭家人却更像狗,他们除了忠于日子,忠于土地,忠于他们的祖威,忠于自己的手艺,对于非分的事物,从没有非分之想。如此一来,猫对狗就有些害怕,有些畏,这倒不是怕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而是怕狗咬猫多管闲事。每年过年,刘大头杀猪请客,乡上一拨,村上一拨,这第三拨,就是郭家兄弟郭长仁、郭长义、郭长礼、郭长治、郭长信,也是小老百姓当中惟一的一拨。可是不管刘家怎么请郭家,郭家从不请刘家。刘家在这一点上也很大度,不管你郭家请不请我刘家,刘家每年都照请不误。毕竟,刘家有着自己的目的。郭家知道刘家的目的,也知道刘家猫一样的本性,但从不去揭穿,只要没惹到头上,郭家也犯不上管。可是春上,二十多年一直出民工的郭长义突然留在家里,亲眼看见刘大头这只老猫趁分树苗之机东家进西家出,尤其到了一些分家另过的年轻媳妇家,一上午一上午地坐,他有些看不过,就真的要管管闲事了。他不是个粗鲁之人,说不出难听的话,只是把刘大头找到西罗锅腰,指着老牛山上一排杨树,旁敲侧击:老哥,你看那片杨树,多直。树长在山上,头顶天根触地,直不直,一看就知道了,人也是!刘大头先是一愣,有一丝警觉,还有一丝愠怒,但很快,他就笑了‐‐那是歇马山庄除了郭家人,别人谁也休想见到的笑。他连连说,是是,直的……直的好直的好……
谁知,没出半年,弯的不是刘大头,却是郭长义,郭长义不光弯了,还栽倒在地上,落得满嘴啃泥。狗咬猫是为了不让猫咬耗子,弄归起狗自己咬了耗子。郭长义挑担走进刘大头家院子时,刘大头当着一屋子人,就大声叫道:哟郭老弟,挑着担子腰板还那么直,我还以为是谁呢!颈窝里的汗一下洇湿了心坎。
细细体会,郭长义最难受的,还不是上刘大头家,而是他的嫂子家。外人扔石子,怎么疼,都是外伤,而亲人朝自己扔石子,即使不疼,也是内伤。关键是郭长义的大嫂并不是个多么温和的女人,从她嘴里说出的话比刀子还厉害。她的厉害和郭长义老婆的厉害倒是不一样,她厉害,但讲理,郭长义老婆厉害,毫不讲理。所以郭长义老婆毫不讲理骂人的时候,他就躲到嫂子家。厉害又讲理的女人最大的特点,是善于从别人的缺点打开缺口,批评别人议论别人。看上去批评议论的是事,实际上讲的是理,看上去讲的是理,实际上是对遭遇到不讲理的人的同情。这一点很让郭长义舒服,有一种挑开疥疮往外放脓的痛快。但厉害又讲理的女人的最大特点,是她们挑别人的疥疮有瘾,往往是挑了这家挑那家,只要发现,从不放过;往往是一针一针,一刀一刀,刀刀见血。出事之后,郭长义的大嫂没有登门,他也一直没有上大嫂家去,挑身上的疥疮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疥疮长在了羞处。郭长义在走到大嫂家门口时,腿都颤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