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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第1页)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10)

被潘桃冷了多日的婆婆见了李平,会热情到什么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在媳妇都是人家的好,姑娘都是自己的好这铁的事实面前,整整有二十分钟是潘桃的婆婆跟李平说话,而潘桃只好一动不动站在一边。二十分钟之后,实在有些忍不住,潘桃开口,潘桃说,李平,快到屋里坐吧。

在潘桃房间,潘桃有两三分钟一直不说话,任李平怎么夸她的衣柜实用窗帘好看,就是不接言。李平愣住了,毫不设防地愣住了。李平知道潘桃着急,但她想不到潘桃会生气。她也不愿意和老人说话,但这是礼节。结婚前,李平的母亲曾告诉过她,必须放下为姑娘时的架子,尤其在村里的女人面前,她们的嘴要是没遮拦就能一口一口吃了你。李平直直地盯着潘桃,好像在问,你怎么啦?潘桃哪里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就是不想说话。潘桃起初是知道自己怎么了的,可是不想说话这种现实,让她愈发地有些迷失,愈发地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潘桃的迷失造成了李平的迷失,李平看着潘桃的目光里,几乎都流露出痛苦了。

不知过了多久,潘桃终于说话了,潘桃说,李平,你太会做人了,你可给我婆婆弄住了。

李平将目光里的痛苦眨巴了一下,说,你这是……

潘桃说,你千万别以为我和我婆婆之间有矛盾,不是的,我是说,咱俩真的不一样,我知道该对她们好,可是我做不到,我一见她们就烦。

李平不语,李平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这一点上,她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潘桃说,你看上去很洋气,像似很浪漫,实际你很现实,我和你正好相反。

李平终于警醒过来,是被现实和浪漫这样的字眼警醒的。她想,她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在她还没有变成成子媳妇的时候早已经想透了,她是因为想透了,才要那样大张旗鼓地结婚,她那样结婚,就是要告别浪漫,要跟乡村生活打成一片。李平目光中的痛苦淡下去,有一些明亮映出来。潘桃,你说对了,咱俩确实不一样,你是因为没有真正浪漫过,所以还要当珠宝戴着它,我不行,我浪漫得大发了,被浪漫伤着了,结了婚,怎么都行,就是不想再浪漫了,现实对我很重要。

不管是李平还是潘桃,都没有想到,她们在热切地盼着的第二次见面里,会一开场,就谈起这么深刻的话题。关键是,这话题搞坏了她们之间的感情,这话题,好像王母娘娘划在牛郎织女之间的那条河,把她们不经意间隔了起来。

潘桃被罩在五里雾中。在她心里,浪漫是一份最安全的东西,它装在人的思想里,是一份轻盈的感觉,有了它,会让你看到乌云想到彩虹,看到鸡鸭想到飞翔,看到庄稼的叶子想到风,它能把重的东西变轻,它是要多轻就有多轻的物体,它怎么会伤人?

现实、浪漫、伤人,李平在开始说这些话时,还以为找到了一些能够说清楚自己的宝贝,可是说着说着,就觉得这些宝贝变了脸,变成了一根阴险狠毒的细针,向她心口的某个部位刺去,它们后来还不光是针,而是铁器,是砸到心上的铁器,让她感到一种麻麻的疼。

是怎么从潘桃家走出的,李平一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潘桃在门口送她时,眼里流动着深深的疑惑和失望,她还知道,她精心备好的送给潘桃的纱巾,又被她揣了回来。

从潘桃家回来,成子媳妇把黑底白点的纱巾掖到箱子底下,转身就拿起锄头朝大田走去。其实大田里的苞米苗已经间完,草也已经除掉,她是将这一些活做完才上潘桃家的。可是此时此刻,她就是要上大田,只有上大田才能离开什么甩掉什么,那东西好像只有距离才能解决。成子媳妇往大田走时,故意拐了好几个弯,并且脱了入春以来一直穿在身上的毛衣。在大田边坐着,晒着烈烈的日光,看着绿油油的庄稼,成子媳妇一点点看到自己内心的疼瘦成了除掉的蚂蚱菜一样的干尸。

成子媳妇决定,再也不去找潘桃了。潘桃倒没什么不好,只是潘桃能够照见自己的过去,这比一般的不好还要不好,她不要过去,她要的只是现在,是一个山村女人的日子,是圈里的猪,院子里的鸡,地里的庄稼,是屋子里的空荡和寂寞。经历了一次揭疼的成子媳妇,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忘了在那空落日子中走进一个潘桃曾让她多么高兴,忘了成子和公公刚离家时自己空落成什么样子。经历了一次揭疼的成子媳妇,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觉得屋子里的空荡和寂寞是她最想要的,只要走进屋子,就觉得日子是殷实的充实的。倒是姑婆婆要时常走进这空荡里,给她的寂寞洒一点露带一点风,不过这没什么,姑婆婆的露和风都是现在的露现在的风,即使有过去,那过去也不跟她发生关系,是关于歇马山庄的过去,是关于公公婆婆舅公舅婆的过去,而在成子媳妇那里,凡是她不知道的事情,不管是谁的,都是她的现在。

可是,成子媳妇怎么也不会想到,正是因为现在,她才再一次想起潘桃。现在,时光进入了夏季,大量的农活已经结束,山庄里的人闲成了一摊泥。现在,李庄一个叫张福广的养车人从城里捎回了成子和公公脱下来的棉衣棉裤,棉衣的内兜里,夹了一封成子写来的信。成子的信,使早已散去的蒸汽又在屋子弥漫了起来。成子媳妇读着读着,就掉进了一汪迷雾里。那伸腿撸胳膊的字迹,仿佛节日里杵在锅底的木棒,将她的心烧得嘎巴嘎巴直响的同时,蒸出她一身一身潮湿。读成子来信之后的日子,成子媳妇既不愿离开屋子又怕留在屋子,不愿离开,是因为屋子里的雾气有成子汗津津的手和热乎乎的嘴唇,怕离开屋子,是因为成子的手和嘴唇只要你一用心去体会,就悄没声地离她而去,扔下她仿佛掉进油锅的小兽,扑棱挣扎。不知是第几次扑棱、挣扎,正眼睁睁地追着成子远去的背影,视线里,走来了潘桃,她眼睛黄黄的,一脸憔悴。潘桃朝她正面走来,潘桃一看见她眼窝就红了起来,潘桃说,想死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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