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三郎这几日与大姐儿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一时倒不好对她说起这个缘故来,想来那翠姑娘见自家成了婚事,便不好在歪缠的,因答应着道:“是我,这几日不在,劳动姐姐替我们看着门户。”
那小翠儿见三郎家去了好几日不见上来,又不知什么缘故,心里着实惦记他,此番听见他语气和软,就老着脸过来,正欲厮见了,冷不防就瞧见三郎身边跟着一个才绞脸的小媳妇儿,好整齐标致的模样儿,心中早猜出了七八分,不由得眼圈儿一红,又怕给人瞧出来。
只得勉强说道:“哟,这是三奶奶吧,谁知三哥不声不响的就领了回来呢,前儿太太还问起三哥说亲了没有,我只说不知道,原来已经成就了姻缘的……”说道此处,到底是年轻姑娘家,鸳梦破碎,情不自禁,声音就有些不对了。
那乔姐儿原本是个聪明女孩儿,见了两人尴尬光景,便知这是一处神女有梦襄王无心的勾当,虽然她自家冰清玉洁,到底年少时候托家里洪福做了几年小姐,看过好些戏文,如今见这翠姑娘神情,便知端的。
也怕她再说出什么好听的来,连忙上前福了一福,又赶着叫“翠姐姐”,因笑道:“拙夫在这里多蒙姐姐看顾,如今奴家初来乍到,凡事还要仰仗姐姐提点,等一会儿少不得要过去见了太太的,还请翠姐姐代为引见。”
说着,早取了一副针线活计在手,递在那翠姑娘手里笑道:“拙夫在家时没少说起姐姐圣德怜下,今儿初见,我们贫贱夫妻,凡事不大讲究,只有自家针线活计,姐姐若是不嫌弃奴家粗笨,好歹收着送给别的姐妹也罢了。若要好的,来日奴家再用心做。”
那小翠儿原本惹动醋海,心中又气又急又妒又恨,怎奈给这碧霞奴一番良言弹压住了,便说不出什么没天理的话来,当着三郎的面,又不敢给她没脸,只得皮笑肉不笑的收着,一面寒暄几句,兀自去了。
三郎见她进去关了后门,方才长舒了一口气,见浑家也关了隔断的门,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瞧着他,点了点头,似有所悟一般。
唬得三郎连忙上来拉了她的手说道:“好姐姐,我的心你都是知道的。”说的碧霞奴扑哧儿一乐道:“你且安分些吧,人家听了去,又是一场祸事呢。”
说着,夫妻两个往外走了走,碧霞奴才柔声说道:“你当我是谁?难道是醋汁子拧出来的老婆不成,我若是不信你的心,为什么跟了你来这里呢,只是自小儿听些戏文,多少比那些愚夫蠢妇们明白些,自然知道你不肯兜揽她,只是可怜那翠姑娘一段女孩儿家的心事……
日后咱们在此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倒不必为了讨我的好儿,倒把旁人给得罪了,如今咱们在县里安身,全靠着看街老爷提携你,翠姑娘是太太房里的人,你若是为了叫我安心,便给她没脸,岂不是反而叫我为你担心么?依我说,大家都大大方方的就罢了,她是年轻姑娘,自然尊重些,断不会就来缠你的,再过一二年大了,那边儿太太自然是要与她做主婚配的,越发不与咱们相干了。”
三郎听见浑家知书达理,并不做寻常小儿女吃醋拈酸之态,心里欢喜,越发觉得娶了大姐儿竟是天上地下第一等合心意的事情,夫妻两个方归置归置屋子。
那碧霞奴见三郎家中局促,连个五斗橱等木器都没有,不由得蹙起眉头,心中合计着如何能帮衬夫家过起来。
张三郎见浑家秀眉微蹙,还道是她嫌弃自己家中寒酸,只得陪笑道:“原该趁着娶亲置办些木器家伙的,怎奈事情仓促,如今木匠们也都忙着过年,未必有现成儿的,越发等过了年去,与姐姐置办摆设,妆镜台之物。”
大姐儿见丈夫面带惭愧之色,便知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因说道:“三哥,如今既然做了夫妻,论理我也与你说得几句贴心的话儿了,我方才蹙眉,并不是嫌弃这里破窖寒窑的,我那屋子你没去过,比这里可是冷多了,继母因心疼炭火,只有上房屋和麟哥儿的书房里才有炭盆儿,我们姐妹冷了时,也只好趁着做饭的当口儿在灶下取暖罢了,如今这样在家长到三十岁了,难道我还是那样嫌贫爱富的品格儿不成?
我是瞧着这房子,心里算计着动用哪一处的银子钱,帮衬着家里过起来,怎么你就这样生份,倒以为我是见怪了呢,若是总这样猜来猜去的,咱们两个……”
说道此处,把脸飞红了,不肯再说,张三心里明白大姐儿的意思,瞧着四下里没人,就搂了妇人笑道:“若是恁的,咱们两个就白好了,是不是?”说着,见浑家伸手推他,两个耳坠子打秋千一般的乱晃,晃得三郎心旌摇曳,便伸手摸了摸大姐儿白皙的耳珠。
两个正柔情蜜意的,就听见看街老爷家的街门处有人咳嗽了一声道:“三哥,我们太太知道三奶奶过来,叫我来问一声呢。”
唬得夫妻两个连忙分开了,张三郎正欲答言,但见碧霞奴对他摆了摆手儿,从小包袱里去了一副针线,一面扬声说道:“奴家这就过去拜见太太,有劳姐儿通传。”
说着,回身对三郎笑道:“你只管坐着吧,不碍的,她是当家主母,见有旁人来住了,只好白问一声,我趁着这个当儿去见过了,好多着呢。”
三郎闻言点头,知道这会子太太既然来问,老爷定然不在家,自己也不好往前头去,只得在房里等着。
大姐儿拿了表礼,跟着小翠儿出门,往上房屋过去,但见陈设也不算奢华,无非就是比寻常人家略强些,倒也有限,想来那看街老爷一月的俸禄也没几个钱,不然也不会只有小翠儿一个丫头了。
进了上房屋中,翠姑娘打起帘子来道:“跟太太回,前头三爷家的三奶奶来了。”只听得里头温温婉婉的声音道:“且请进来。”
那碧霞奴听见叫她,因进了房中,见外间没人,小翠儿就往里间屋让,大姐儿又进去,见一个妇人端坐在炕上,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生得倒是端庄白皙慈眉善目的,因上前来,端端正正道个万福道:“请太太安。”
那妇人忙笑道:“三奶奶别拜罢,小翠儿扶一扶,我们又不是什么正经的太太奶奶,不过夫主做个芝麻绿豆大的穷官儿,哪里好拜空架子。”
碧霞奴方起来,太太只管叫她上炕,她不肯,就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了,一面搭讪着笑道:“论理应该立刻来见太太的,只是今儿初来乍到,少不得要帮衬着夫主拾掇拾掇,所以来晚了,太太别见怪,这是奴家一点儿心意,太太留着赏人。”
说着,拿出自己一副针线来,赶着上来搁在炕桌儿上头,那太太看时,原是一对儿椅搭子,因笑道:“这可巧了,原本要谦让一回的,谁知道大娘子倒猜出我的心事来,这几日过年,正愁椅搭子还没换新的,偏生前几日又忘了,如今往绣庄里头订货,都说大节下的来不及,不少绣娘又要回南,更没处抓挠儿了,倒是娘子替我摘开了这个鱼头。”
一面将那针线拿在手里细看看,点头笑道:“娘子手艺不俗,莫不是从前闺中曾经学过此道么?”
碧霞奴点头道:“当日先母在时教给奴家针法,慢慢揣摩来的,只是母亲去世多年了,手艺也渐渐的生疏起来,求太太将就用吧。”
那官儿太太见这大娘子生得仪容不俗,谈吐得体,断然不是贩夫走卒家里的女孩儿出身,只是不知道三郎何处觅得这么一个百伶百俐的大娘子,虽然容貌人品相配,只怕根基不大门当户对的。
因旁敲侧击问道:“我听大娘子说话儿,又见这手艺,并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不知道娘家是镇上哪一户呢?”
碧霞奴知道自己进城来,少不得见些婶子大娘们,都是要问的,因笑道:“奴家也是屯里人,只因先父是村塾里的先生,所以比别的女孩子多上过几年学,些许认得几个字,不值得对太太说嘴。”
那太太笑道:“原来是念书人家的女孩儿,怪不得形容举止与一般的女孩子又一样儿的态度了,不知是哪一家儿呢?”
大姐儿见这太太只管追根问底,也少不得说了道:“是乔家集上的乔秀才家……”那夫人听了,倒是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半晌没言语,大姐儿和小翠儿都不知道是怎么了,只好抬头瞧着。
那太太方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找补笑道:“是了,方才觉得这一家人家倒是耳熟的,原来是他家,听见这位秀才公家教甚严,养出来的儿女自然是不错的,只是竟不知他贤伉俪都已经亡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