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真的很谢谢你愿意捐出肾脏。”我对着黑暗空间低头鞠躬。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徐浩然先用流畅的中文说了这句话,接着用日文解释了意思,“那天你在工厂里将钱包交给我,让我逃离了那帮人的魔爪,我一直想要报答这份恩情。何况你外孙女遭绑架,导致肾病恶化,我也得负起一些责任,不这么做我会良心不安。”
“我真的很感激你,你是我外孙女的救命恩人。”接着我转头面对由香里的方向,“夏帆还好吗?”
“为了预防感染,目前住在单人房,大约十天后可以转到一般病房,之后再过两三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能够回归正常生活?”
“出院后只要定期就诊,确认没有并发症,就可以上学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徐浩然因为户籍及居留资格等问题,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前往医院。因此他假扮成我,挑了一家夏帆没有在那儿接受过洗肾治疗的医院进行检查。肾脏移植前的面谈由我负责,等到检查及动手术时才由他上场。为了将视障人士演得更加逼真,我特地教了他导盲杖的使用方式。
检查的结果是,“村上和久”的肾脏符合移植条件。虽然我们是同卵双胞胎,但总不可能连器官的健康状况都相同。这种欺骗医师的行径让我有些过意不去,但为了救夏帆的命,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幸好一直到手术结束后,都没有被识破。
一星期之后,我回到了家乡,在哥哥的协助下前往墓园。
鼻中闻到了花草与石块的香气,耳中听到了鸟儿与昆虫的鸣叫——凭借着我的想象力,花园可以变成墓园,墓园也可以变成花园。靠着四感所接收到的刺激,我能够塑造出眼前的景象。
回想起来,从前孤独生活时,全世界的声音及气味都是痛苦与恶意的象征。当然,人也不例外。在我的眼里,富有同情心的哥哥成了即将溺毙于法律之海的愚蠢老狗;为追求安定老年生活而奋斗不懈的矶村成了过热的熔铁炉;对遗孤们付出关怀的比留间成了手持沾血尖刀的夜叉。是我自己选择敌视所有人,是我自己将世界染成了黑色。如今我可以看见色彩缤纷的花丛,中央矗立着一座墓碑。景色一片明亮,充盈着希望之光。
我双手合十默祷。
妈妈,谢谢你将我当成亲儿子养育。
我追忆着母亲的种种往事。当年她大可以背负受伤的亲儿子渡过松花江,而非我这个中国养子。如此一来,哥哥就不会被河水冲走,取而代之的是我将被遗留在中国,但母亲最后选择背负年幼的我。哥哥成为遗孤,我也得负一些责任,哥哥历经人生的悲剧,全是因为母亲多了我这个养子。
过去我从不曾思考过哥哥所承受的痛苦。在失去光芒的同时,我也失去了体会他人心中痛楚的能力。我在日本的幸福生活,全是建立在哥哥的牺牲之上——
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住久了,会有种眼前的空间仿佛无穷无尽的错觉,但实际伸出手,往往会摸到前方的墙壁或障碍物。因为这个缘故,即使是在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我也还是会自行想象出墙壁及障碍物,或是自认为与家人之间相隔遥远。这实在是个天大的错误。
母亲非但没有因为我是养子而轻视我,而且对我的呵护甚至比对亲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管我做什么事,母亲都会对我赞不绝口,就好像是自己的成就一般欢欣雀跃。
不管自己的处境如何艰难,母亲最关心的依然是我,她甚至说过,如果可以的话,但愿能带着我的眼病一起离开人世。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是真正的一家人。
除了在日本的家人之外,我还找到了双胞胎的亲哥哥。虽然我不知道他最后是否能得到在日本的居留权,但我会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他。
妈妈,请你安心吧。
今后我会与两个哥哥、女儿及外孙女互相扶持,好好地活下去。我一定会努力的,所以请你不必再担心我,静静地长眠吧。
即使是在黑暗之中,我依然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感受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