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帮”字里,到底有几分是诚意,几分是寒暄,当时的席之沐还分不清,她只是愣愣望着师烨裳那双雾霭迷深的眼睛,担心下一瞬师烨裳眼里的水汽就会凝结成泪,滑出眼眶。守着她吧,守着她,让她别再哭了。这就是席之沐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某只妖怪后心里留下的观后感,可她明明从没见师烨裳哭过。她在合同上薪资那栏,填了个与当前薪资相等的数字,在乙方签名栏上签了字,将合同交还师烨裳,“入职时间等入职那天写,可以吗?因为还有工作要办交接。”师烨裳笑笑说没问题,并把那根通体纯金的签字笔当做签约礼送给了她。许典坐在对面的双人沙发上无奈地摇头叹气,“yeesun,你真够狠的,席经理是我们下个阶段的灵魂人物啊,你就这么给我撬了,我会累死的。”“你的管家就是荷兰国际管家学院出来的,你调他去做培训不就行了吗?小气。”师烨裳拿着合同坐回许典怀中,示威似地把薪资那栏推到她面前,“你们就给席经理这么点钱啊?”许典点头道:“这就不低了,十三个月工资,五险一金,还有分红,一年至少五十万,与她级别相当的高管,很多资历比她深的都没这待遇。”“席经理,我加你分红,保证超过他们那个破外企。”师烨裳挑眉朝席之沐眨眨眼睛,转头又对许典扮了个无伤大雅的鬼脸。许典瞪着眼,猛咬住唇,定定看着师烨裳,五指在她腰口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席之沐在许典身上看到了过去李孝培□骤起时的一些小动作,连忙识时务地将视线别到正播着他好我也好的电视屏幕上。席之沐入职会馆后,这才发现自己要分管的是宴会大厅和馆中馆的事情。宴会大厅就还好了,她原先所在的那家荷兰外企就是提供各种服务培训的,小小的宴会筹备接待难不倒她席之沐,可馆中馆是个什么东西?席之沐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打算用个比较文雅的名词来指代自己即将摊上的这一堆东西,然,天不遂人愿,月不解人情,书到用时方恨少,月落乌啼霜满天…到最后她也只能想出“窑子”这个词。当时,负责会馆日常事务的是一个叫钱隶筠的酒管内行,长相极其狐媚,人却很仗义,她见席之沐入职第二天就被几个小姐欺负得快抹眼泪,立刻给了师烨裳一个调岗方案,建议改由她负责馆中馆日常运营,让席之沐独自撑起馆中馆以外的所有管理事务。师烨裳叫来席之沐,问她是否同意这样的安排,当然,由于工作量较大,薪资也会酌情增补。席之沐对此自然趋之若鹜,她宁可在正常事务中累死,也不想在馆中馆里清闲着被闲杂人等调戏。一个李孝培已经足够让她变得成熟,她一点也不想冒那种会再次被□的风险。调职之后,她过了一段没日没夜的生活,工作渐渐步入正轨,她开始有更多时间观察那个妖怪一样的老板——老板总是很清闲,每天一觉睡到十点半,等到该给她准备早餐的钟点,正好是午时包厢最繁忙的时候,偏她还就喜欢在午饭时间吃早餐的内容。老板总是很自在,宴会厅闲着的时候,她可以就着三瓶红酒,一个人在里面跳一整夜舞,且总喜欢把音响音量调到最大。老板眼里是没有旁人的,任性得从来不知道去珍惜什么,像许典这样的万里挑一的优质情人,她也可以视若无物,许典就曾经当着席之沐的面声泪俱下地控诉过师烨裳残酷无情的资本家本质。老板每个星期五会消失一天,晚上回来就是一脸疲惫,会馆里知情的人说是回了张氏,但席之沐想不通老板身为师家的独生女儿,有什么理由为所谓“张氏”殚精竭虑。日子待得长些,席之沐慢慢从别人口中得知了师烨裳些许过往,于是也就逐渐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看着她时,总有股子想一把将她搂入怀中的冲动。会馆里知根知底的人每当师烨裳霸占了宴会厅,关起大门后,都会陷入一种不是怜悯胜似怜悯的情绪中,工作效率奇低,几乎要到人人自哀的地步。“瞧她多勇敢,居然活下来了。生命力堪比草履虫,”钱隶筠嘴不像李孝培那么欠,却更损,“我是她,早拿把刀子自裁了,还活着干嘛?受罪。随便看个电视都会被轰轰烈烈地提起张蕴兮的死,张家又是一群怕她活得长的人…”谁都无法抗拒这样的师烨裳,席之沐也不例外。所以在零四年中秋之夜,会馆三顷三的草坪上,师烨裳醉醺醺地侧过脸来,对仰头向满月的席之沐说“不如我们搞点奸情”时,席之沐想也没想便将她拽进了会馆中为总经理准备的休息卧房里——席之沐终于也有机会弄明白李孝培的急色究竟所为何来。中秋月满,人团圆。但两颗残缺的月亮合不成满月。……“我吃顿饭你要出现三次,”席之沐盛怒之下喊住了其实是第四次路过她去往洗手间的人影,“倒我胃口,知不知道?”时间二零零六年六月四日,星期日,晚八点三十二。意料之中的,那人停住脚步,笑嘻嘻回过头来,“啊,好巧,木木,咱们又偶遇了。”“巧你个头巧,”席之沐放下刀叉,喝口菊花茶,败火,“你究竟要做什么,有话说,有屁放,别总跟着我。”李孝培也不拘谨,啊,不是的,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拘谨…她拉开席之沐对面的椅子,停了一下,又将它推回原位,径直走到席之沐身边,在她左手侧的围墙沙发上坐下,从短裙侧兜中掏出一根深棕色的两股编细致皮绳双手捧到席之沐面前,下巴朝席之沐脖颈上的黑色绳子道:“给你,换掉吧。”两根皮绳是同样的款式,不同的是席之沐戴着的那条中心处坠着一颗琥珀包裹的赤色小豆,李孝培手捧的那条只有光溜溜一根绳子。“你不说我还忘了呢,你那根我不要,”席之沐恍然大悟般急忙动手去颈后解那绳子的扣环,“这根也还给…”“木木,这些年,你从来没有试过要去解掉它吧?”李孝培打断席之沐的话,依旧孙子似地捧着绳子,低眉曲背,席之沐呆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着慢慢朝她靠近的李孝培。李孝培叹口气,抬掌轻轻捏住她在颈后繁忙乱动着的双手,捏住绳结的位置,“你这条绳子是用两百多个外科结加两个方结编成的,以前你的绳扣都是我帮你结,帮你解的,你忘了?”“我的动作快,是因为我对这种结熟练,并不是因为它易结易解。”李孝培握着席之沐的肩,将她推转过去,不到十秒就解开了之前令席之沐急得满头大汗的绳扣,抽出绳子,摘下上面的颈坠,套进棕色皮绳里,趁好学生听课听得认真,还没来得及做反应时,重新系回席之沐颈间,“结口是并排两个外科结加一个双环结,所以你摸起来会有一点突出的感觉,我怕它会在你睡觉时硌到你,所以每次都把绳脚长度留出一些,在两侧再多打四个外科结作个缓冲。这种结,如果你试过去解它,要么它现在已经被剪刀剪断了,不在了,要么你会指着我鼻子骂我为什么要结那么麻烦的结,害你解不掉,但绝不会自己动手去解它的。”她的话说完,绳子也换好了。席之沐蓦然发现自己又上当受骗,转过头来刚要“如你所愿”地开骂,李孝培却已站起身来,手背飞快抹去下巴上挂着的水珠,又痞笑着跟她道白白:“木木,白白,咱明天接着偶遇。”91——参——时间很快行进七月,阳光烈烈如火,每天晒得水泥马路开裂,柏油马路沸腾。汪顾一头忙着工作,一头忙着献殷勤,一腔热血不比气温低几度。师烨裳对她的态度照样是寡淡如流水,心清如明镜。她每天对师烨裳说一句我喜欢你,师烨裳笑笑说谢谢。两人间的关系自那夜之后有了点微妙的变化,不过这种变化实在不明显,大概可以忽略不计。星期六早上七点,师烨裳走出办公室卧房,神清气爽地刚准备在大班台前坐下,门突然开了,是汪顾。“师总。”师烨裳站在桌子旁,客气地与汪顾道早安,“早上好。”汪顾昨晚也睡在办公室,不过刻意比师烨裳起得早些,所以此时已换好了适合晨间活动的v领t恤和休闲短裤,经过晨浴的朝气样儿,昭昭把同龄的师烨裳也衬得老气横秋,“早饭吃了吗?”“我打算一会儿让…”师烨裳边说边点烟。汪顾快走几步,劈手取过她手心里正欲擦燃的火石,指着她桌上的文件道:“回来再看,我们去喝早茶。”近来,师烨裳一直睡在办公室,早餐除了可以由各个咖啡馆点送的咖啡和蛋糕面包再没有别的东西。在汪顾眼里,那样的早餐对师烨裳根本有害无利,且不说她是个病人,就算健康人,一天到晚只吃这些由白糖奶油和精淀粉做的东西身体也会受不了,所以,在难得的假日,她不能放任师烨裳虐待自己。二十分钟后,阿斯顿马丁停在一间门面不大的酒楼前,时间恰好七点半。师烨裳推门下车,阳光还是和煦的,洒在她淡青色的唐装外套上,令她不由眯起眼,抬头深吸一口尚未变烫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