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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第1页)

她自己穿戴住用并不奢华,却经常拿她的例银赏赐下人,帮助下人度过难关。皇太后和皇上赐给的克食,她从不忘记分给同住的姐妹;因了她的推荐,一年多来,皇上有数的几次除皇贵妃以外的召幸,竟遍及了承乾宫的几位贵人、答应,这是何等的荣幸和恩惠啊!她们怎么能不全心向着皇贵妃呢?况且她一向又那样和蔼可亲,从无严词厉色,不摆高人一头的架子。

这次董鄂妃病倒,整个承乾宫似乎都病了。大家说话声也小了,脚步动作也轻了。开始几天,见她又瘦又衰弱,象是病得不轻,承乾宫里上上下下饭量都减少了。这几天眼见她有了起色,众人才有了笑容。皇上停止中宫进笺的谕旨,他们都知道了。但承乾宫的人仿佛事先约好了似的,对此既不表示惊异,也不表示愤怒或高兴,淡然处之,好象与他们无关。只在偶然的机会或场合,两个承乾宫的人互相交换一道目光、一个会心的微笑时,才会流露出她们内心的得意和痛快,以及同时产生的志在必得的情绪。

这个重要消息,却没人告诉皇贵妃。福临是不愿意告诉她,其他人大概怕她过分高兴、有碍病体而不敢告诉她。

这天清早,皇贵妃起床了。侍女们都很高兴,欢笑声异于平日。她们服侍她梳洗完毕,搀扶她坐在炕上的软毡靠座上,她的贴身侍女蓉妞儿连忙用莲瓣贴金圆盘托上三只带耳的青瓷小碗,一碗参汤、一碗莲子粥、一碗奶茶。按规矩,董鄂妃先喝了参汤,又喝了奶茶,然后捏着小银匙慢慢搅着莲子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

“主子这些日子吃东西都没有今儿香甜。蓉妞儿高兴地说。

董鄂妃莞尔一笑,说:“真格的,我今儿觉着好多了……蓉妞儿,这两天我瞧你们挺高兴?”“主子病好了,奴才们心里都快活。”“不是这个。我冷眼儿瞧,你们象有什么好事儿瞒着我。蓉妞儿把脑袋一摆,笑道:“主子的心就灵到了十二分不成?谁也没敢在主子跟前透一丝儿风呀!”“别这么鬼头鬼脑的了!你们能眉听目语,我就不能心生九窍?快说!别招骂!董鄂妃嘴里威胁着,脸上笑着。

蓉妞儿眨眨眼,凑近主子,小声说:“娘娘还不知道呢,昨儿个皇上下诏,停了中宫笺表啦!”“什么?”董鄂妃吃了一惊,病后苍白的脸上骤然泛出一丝红晕:“真的?”“奴才怎么敢对主子说假话!蓉妞儿满面得意,晃着脑袋笑道:“这会子,坤宁宫里不定怎么个乱糟糟哩!董鄂妃的笑容渐渐收敛,红晕渐渐消失,一双水凌凌的灵活的黑眼珠忽而瞅着蓉妞儿,忽而转向窗外,很不安宁。蓉妞儿发现她神色异样,不解地说:“娘娘你这是……奴才们这几日可都为这个快活死了!……”董鄂妃心神不定地瞟了蓉妞儿一眼,蓉妞儿错把这当成了鼓励,要害话儿直截了当地便冒了出来:“这不明摆着吗?娘娘眼下就要进位皇后啦!……“这话太尖锐、太赤裸裸了,仿佛捅到董鄂妃的心肝肺叶上,她浑身猛的一哆嗦,脸儿顿时涨得血红,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不是靠两道密密的、颤动的睫毛用力锁住,说话就会滚下来。过了好半天,她才控制住自己,深深叹了口气,蹙着眉头说:“该死!你看你都胡说了些个什么!蓉妞儿摸不着头脑,赶紧跪下。

“蓉妞儿,你到我身边有些日子了,我有亏待你的地方吗?蓉妞儿大惊,连忙叩头,急急惶惶地说:“主子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一年内死了爷爷又死了爹,靠了主子恩典,才体体面面地办了事。奴才粉身碎骨也忘不了……”“别提那个。就看在咱们主仆一场的分儿上,你实实在在地对我说,皇上停了中宫笺表,宫里头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说好的多,还是说不好的多?”“这……那一条藤儿的蒙古格格儿,总是人多势众……”“再有,要是当真皇上又废了中宫,你说宫里头赞成的多还是不赞成的多?还有议政王大臣和满朝文武呢?还有天下的万民百姓呢?连废两个国母,能算有道明君吗?”“……”蓉妞儿瞪着眼睛,什么也答不上来了。

董鄂妃摆摆手说:“去吧。蓉妞儿退下后,她便用手支着两腮,撑在小小的炕桌上,沉思起来。她外表平静,如同一尊玉雕观音,而心里却翻腾着暴雨狂风,久久不能平息。她想的比她说的要多得多。

蓉妞儿在院里刚喊了一声:“万岁爷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传到董鄂妃耳边。她太熟悉他的脚步了,立刻下了炕,边走边整鬓角,拉扯衣裳,要出寝宫迎接。可是福临已经进来,在门边握住了她的双手:“哦,你已经起身了,果真见好了!他象孩子那样真心地欢笑着,松开手,略略后退两步说:“让我好好看看你,气色如何?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道:“真所谓淡雅如仙,清露晓风中一枝梨花!董鄂妃卟哧笑了:“陛下错爱,妾妃有幸。愿来生化为百花之精,有百种变化,长侍君侧。不然昨天是梅花,今天又要做梨花,不知何时又要当荷花……“福临也想起上次比乌云珠为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的故事,哈哈地笑了。

福临无心,乌云珠有意,看来是随意的谈笑,被乌云珠渐渐引到关于《三国演义》的话题上来了。福临对此很有兴趣,说:“有人把《三国演义》列为六大才子书之一,倒也有点眼光。只看青梅煮酒论英雄一节,何等神采,何种笔力!太宗皇帝令人将此书译成满文,还命百官将士通读,大有深意啊!”“正是哩!乌云珠连忙接上话茬儿:“曹孟德虽被骂为汉贼、jian雄,但此人却真是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对吗?福临一口接过来,二人用的都是书中原话,不觉相视而笑。福临兴致勃勃地说:“朕最赏识曹孟德处,在烧乌巢劫粮糙大败袁绍之后。

他从袁绍抛落的文牍中,拿到他的部下通袁的大宗书信,谋士们都说这是清除内jian的好机会,他却说,当初袁绍兵多将广、势力浩大,不要说我手下的人,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能否保住头颅,又何必苛求他人呢?他下令将书信烧掉,不予追究。无此心胸,如何能成就英雄大业!”“陛下说的是。妾妃也以为曹操目光远大,最能审时度势,极有自知之明。”“哦?福临笑着,和乌云珠同坐在南墙大炕上,隔着炕桌相对饮茶:“何以见得,学生愿闻其详。这句话用的是昆曲的小生口白,很有韵味,招得乌云珠嫣然一笑。她说:“三国鼎立,魏势最强。江东孙权派人往洛阳进贺表,请曹操即帝位为天子。曹操看了劝进表笑道: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

辞而不受,终生就当了个魏王……”

福临目光一闪,凝视着乌云珠,短短一刹那的对视,他就明白了:“你都知道了?”“是,陛下。皇后为人善良仁厚,说不上有失德之处。”“不。朕以孝治天下,皇后有违孝道,无可原谅!”“陛下责备皇后,自有道理,但皇后是皇太后的嫡亲侄孙和嫡亲外孙啊,太后病重,皇后哪里会不关切?妾妃揣度,皇后必是焦虑忧念过甚,反而一时思虑不周,失于询问。皇太后训诫她几句,已经足够了,皇上你却……”福临望着乌云珠,目光里既有惊异,又有疑惑,还有深切的敬意和爱怜。他竟一时说不出话了。

“陛下一向英明,但此举……妾妃实在为陛下担心。”“哦?乌云珠坚决地说:“天下初定,主少国疑。陛下为万民之主,德高则万民敬仰,社稷安定;失德则人心背离,江山难固。天下人民不只满洲,汉民南士尤其看重君德君行。陛下一身系天下安危,凡有举动都应格外谨慎。废后已是不德,岂能一而再?况且,两位皇后都是博尔济吉特家格格,陛下就不思虑蒙古四十九旗的人心?……”福临站起身,烦躁地在炕前快步踱了几个来回,站住,紧皱黑眉,望着窗外,说:“此人着实无才,难主六宫……”他猛地回头,盯住乌云珠:“你总不该不明白,我是为了什么……”乌云珠不等他说出,已跪在他脚下,频频叩头:“陛下如果突然废了皇后,妾妃决不敢再活在世上!务求陛下体谅皇后的本心。要是陛下还肯开恩,让妾妃留在世间侍奉陛下,就求陛下万万不可废皇后!福临惊讶万分,倒抽了一口凉气。侍奉在侧的太监、宫女们,都惊得目瞪口呆,连出气的声音都给压低了。

福临终于长叹一声:“咳!历代多少宫闱惨变,莫不起于夺嫡。象你这样的,真还没见过呢,可以上得无双谱了……”乌云珠身子一软,双手抱住了福临的双腿,象个小女孩一样把面颊也贴了上去,声音哆嗦着说:“只要陛下江山永固、社稷安定,满、蒙、汉万民一体太平,妾妃愿以侧妃了此终身……”福临连忙把乌云珠扶起,抚摸着她瘦瘦的双肩,充满爱怜的目光在她美丽、消瘦的脸上来回流连,用感动得发抖的声音说:“朕的贤妃…………朕的爱妃……只是太委屈你了!如此心胸,如此眼光,如此才德,如此容貌……”他说不下去了。

乌云珠何尝不觉得委屈!她扑倒在福临怀中,用力把脸偎进他宽阔的胸膛,听到他胸腔里心脏的搏动,想到自己的境遇、自己的命运,顿时泪如雨下。但这是无声的饮泣,那苦楚是钻心的、难忍的,又得拚命压制住,她不觉从头到脚都剧烈地颤抖了。

福临对乌云珠的异常反应害怕了,连忙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再地小声问着:“怎么啦?这是怎么啦?不要这样哭啊!……”

乌云珠终于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用极低的只有福临能听到的声音说:“妾妃也怕……被放在炉火上……烧烤啊!……”停止中宫进笺的诏令传到景仁宫,恰如雪上加霜,上上下下的人心都凉透了。

那天早晨,东五所的嬷嬷就来禀告,说是三阿哥夜里发病,浑身滚烫,已经昏睡过去。平时不言不语、总皱着眉头的康妃也有些发急,忙不迭地跑去查看,傍晚回来时已是一脸乌云。两个说话声大了些的宫女,立刻被她竖着眉毛骂了一顿,还叫太监拉了出去,一人掌嘴二十。于是,景仁宫的人都知道大事不好,三阿哥必定病势不轻。这岂不是要命的事!自打董鄂妃进宫,这里的人就把希望寄托在三阿哥身上,要是三阿哥有个好歹,康妃娘娘还有什么想头?景仁宫的人还有什么奔头?

在掌灯时分,两个消息同时传进:皇上停了中宫进笺;太医确诊三阿哥是出花,皇上立命把他迁出宫去。

康妃当时便眼前一黑,昏厥过去了。陪伴康妃的谨贵人和几位常在赶忙上前搀扶,掐捏人中帮助顺气。她们自己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出于愤怒,也一个个颤抖不已。

天花,对满洲人来说,是最可怕的疾玻在关外时,他们就对之畏惧万分。当年大军多次南侵,入关抢掠,但凡遇着天花流行区,他们都早早改道绕行,有时干脆退兵。定都燕京后,几次天花流行,夺去了许多皇室贵族的生命。说来也怪,这病在满洲人身上特别凶险,十有八九难以活命。每年天花流行季节,皇上都要远驻南苑,甚至跑到长城外的糙原上去避痘。顺治初年因此立了法令:“凡民间出痘者,即令驱逐城外四十里。结果,不但天花患者,连偶然发热或生疥癣等疮害的人,也一概驱逐。遇到这种情况,北京城里一起喧嚣纷扰,病人、家属,一串一串地被逼离家出城,流离失所,冻饿交加,哭声震天,死于途中的不在少数。更有一些贫家的弱儿稚女,因父母无力移居城外照料食宿,便被抛在道边,任平生死。这成了清初京师的一大弊政。只是在南城御史赵开心上书摄政王,提出比较切实可行的处理办法后,这道法令的扰民程度才缓解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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